1.7.2 瓶沙

瓶沙

“乌云聚集,雨下了,人活了;乌云不雨而散,人和牲畜就都死了。”探险家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在《阿拉伯沙地》一书的楔子,说明沙地的荒旱不仁。

没有人能拥有一座沙漠,因沙漠是一种活着的死亡,白天日晒苦热,夜晚寒气逼人,流沙更变化出迷宫般难测的小丘。探险家可以艰辛地与沙漠生活一年半载,一般旅人只能过境或在其边缘游走。我虽去过内蒙古,骑骆驼在沙地走了一段路,但戴着硬式隐形眼镜的眼里飞进沙,泪流不止,一心想找一处可以洗手摘镜片的地方,枉费了金黄沙丘的弧线美与苍穹无极的水晶蓝。倒是有两位朋友送过一小撮从远方带回来的金沙,让我也有了一点远客逐沙漂泊的遐思。

我将金沙装在一个长颈圆腹的磨砂玻璃瓶里,这些沙原本的关系、作用于是被解构,而成为便于携带、存放的记忆。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说“从一颗沙子看世界”,我凝视这小圆瓶,金沙隔着玻璃,多像绵远时空汗泪结晶的魂魄,从前它们没有固定居所,而今是安住还是另一种离散?大鹏要飞到南冥,必须水击三千里,借大风来张翼;金沙在无情的沙漠中如野马奔腾尘埃飞扬,水火日夜交煎,焠炼成这至小至精的质地。人生是大风也是沙漠,人如野马尘埃。

陈育虹诗:“抖落不尽的尘沙/如雾/我站在荒漠中央”,“没有鸟飞过/胡杨苦苦等了三个/千年/三个千年/只为那一个字?”冒险家称沙漠为空白之地,但在诗人眼中显然不是,胡杨成活千年,死而不倒千年,倒而不枯千年。陈克华诗:“那些偶然流转聚集成沙的分子/曾经被无数赤足感知。”一颗颗沙是世界的公民,我在沙的飘忽、凝动中,感知了因缘与爱。

瞬间的风谁都留不住,能留住的只是落下的沙。这些沙曾经不同人踩踏,而后经一双手捧起、一个瓶盛装。我自童年,经历不同沙地生活,从花莲、彰化、台东,以至于异乡的岸滩,始终在路上奔波,未曾安住于瓶中,岁月无情,光景如海市蜃楼,东坡诗“霜落横湖沙水清”,何尝不是我的磨砂玻璃瓶。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