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绵绵瓜瓞

绵绵瓜瓞

“绵绵瓜瓞”,出自《诗经·大雅》。《诗经》共三百零五篇,一般人取其整数称“诗三百”。瓜指大瓜,瓞(音迭)指小瓜;大瓜、小瓜绵生不绝,引喻周太王率族人迁至岐山,耕种营生,规模宏远,为文王的兴起奠立基业。

周之所以兴旺,在于相土择居,找到岐山下这一片润泽的好土地。我有一方石砚,颇能兴发“周原膴膴(音五,肥美貌),瓜瓞绵绵”的联想,原因既在于砚台可以笔耕,更在于石匠慧心,将它雕成一只瓜形,茎蒂、须叶宛然,上有一只蜘蛛。石材质地细致,黑中透着玉的光泽,不沉不滞,还呈现宣纸洒金般的金点,注水其中,如夜空星光。这已经不是一方实用的砚台,是一首以砚台为媒介的诗。

这方砚是一九九三年,联副举办“漳泉原乡行”活动,在福建泉州买的,值台币六千元。如果没有这砚作凭证,当年参访弘一大师开元寺、聆听活化石南管古乐,以及与简媜、阿盛同行的记忆,都会渐渐湮灭。

一九八八年我首次踏上中国大陆,此后五年进出频繁,每回都购一两方砚回来。喜欢砚台,因为它是研墨工具。古人以田喻砚,文人恃文字以维持生计;一般农田会碰上荒年,但砚田只要“研农”不偷懒,是完全不会遭遇恶岁的。书法家杜忠诰,别号“研农”,富含喻义,也很能代表他的专长成就。回想我的求学时代,买不起石砚,只能以塑料模制的充当。器具虽不良,父亲倒是关切我写字工夫,曾拿清朝人撰的《声律启蒙》,扶着我手教我运笔: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教的是“早晚对晴空”,他将“晚照”误成了“早晚”。经过大半个中国的流离、炮火惊吓、被俘、被辱、死里逃生,五十年前的记忆错一个字,不算什么!

二〇〇九年农历五月是父亲百岁冥诞,我写了一首《索菊花——父亲百年》的诗,就把这几个《声律启蒙·一东》韵的字词嵌了进去纪念。当年父亲教我的“人间亲疏殿,天上广寒宫”,原是“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但“亲疏”两字提供我清贫幼年深沉的人间感喟,未尝没有误读的收获。父亲期望我读书自立,走出贫穷的束缚。我虽只是受薪阶级,毕竟不必仰人鼻息,算是没有辜负他的心意。古人说:“石墨相着而黑,邪心谗言,无得污白。”我不能身免于谗言,也不能做到不发怨言,但邪心谗言确是远离的。

瓜瓞,为人间善缘的象征,亲附者多,故曰绵绵相生。瓜形石砚固然是艺术品,善缘更是人间最上乘的艺术品!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