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水井坊

水井坊

我随众人下车,进到一个石柱林立、高低不平而无隔间墙的建筑,酒糟的气味在空气中流动,我小心翼翼落脚,竟忘了观看光从何处来。仿佛有一排黄光的灯泡自高张的顶棚垂吊下来,似乎也还有几扇疏落的天窗引进一些自然光。顶上纵横着梁木、钢架,瓦棂栉比;眼底则处处有坑洼、土垄,裸露出陈年的砖石地基。

这是四川成都一九九九年出土的遗址:水井坊。

有一口井,人称欢乐

坊,指里巷,或指工厂。水井坊遗址旁至今仍有一条水井坊街,数百年来一直是百姓的生活场域。有了水井就有生活,古书记载神农氏降生的地方有九口井,那九口井并非人为开凿,是老天为孕育子民自然而成的。井也有法度的启示,教人不可贪求,懂得节制才能像井水一样不致穷竭。古人拿井水煮饭泡茶,有说井中可以取火,有说井中可以藏冰,最奇妙的是说有一口井使人望之而喜,去到井边更觉欢乐,人称欢乐井。

二〇〇八年我游都江堰时,曾见一条名为井福的街道,据说从前有数十户人家聚居,靠一口古井维生,饮食、洗衣、沐浴都在这街上,井水总是清冽饱满,不涨不落,穷人还可挑水外卖,补贴家用。百姓衣食无虞,受惠于井,于是有了“井福”之名。而此刻我所在的水井街,与都江堰同一水系,十四世纪就有人在这里开酒坊,由一个姓王的人(也说不定是姓黄、姓刘、或姓汤)开启了制酒的技艺,几百年来,无数酿酒师傅的心血化生出窖泥中数以亿万计的微生物。

无数的微生物歌唱

在这像工地又像耕亩的遗址,我凝视一畦畦的黑泥,问:“这是什么?”他们回答说,是覆盖醪糟的窖泥。我想象蒸熟的高粱、糯米、玉米、大米、小麦混合着酒曲在窖中发酵,无数的微生物正在窖池辛勤工作,也游戏,也歌唱。工人剥开窖皮泥然后进行下一道工序,一代传一代,泥中蕴藏着酒的文化。那潮黑的窖泥,制酒人视之为珍宝。

“窖池,是酿酒的灵魂所在。”我仿佛听到有人这么说,或许是我自己想的。

酒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黄柑、葡萄、梅子等果实可以酿酒,米、麦等具有淀粉的谷物也可以酿酒;先秦已懂得用酒曲,元代更开始有了蒸馏酒的技术。蒸馏技术想必是从西方传进来的,拜中西文化交流之赐。眼前的水井坊遗址留有一口井造型的蒸馏器基座,据专家考证,即是中国制造白酒的发源地。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元代国人始拥有蒸馏酒的技法,也是一则佐证水井坊历史的文献。

旨酒,以燕乐嘉宾

水井坊,在城东的锦江边上。杜甫的草堂虽在城西,同样临近锦江。我们读杜甫安居草堂的诗作,知道他常与田夫野老共饮,“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诗人一大早前去,竟然可以逗留到傍晩,甚至入夜,十足显示:景是清丽的,人是纯朴的,情是真切的,酒是超脱的。

水井坊附近还有合江亭、望江楼、薛涛井等文化景点,自古即居城市中心位置。想当年,驶往东吴的船在此出发,船舶云集,人潮汹汹,汇聚了多少惜别望归、长歌短吟的情怀!“只不知那时制酒是取井水或是江水?”有人问。有人答江水,也有人说井水。江水是灌溉天府之国的雪山之水,源头直指都江堰所在的岷江。有了都江堰,四川乃能免于干旱、洪涝,成为天府之国。设想一个地方,如果不能谷物丰收,桑麻遍地,百姓时时忧虑不得温饱,又怎有兴致酿酒。《诗经·鹿鸣》说:“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酒不同于米饭,不是填饱肚子的东西。饮酒时,鼓瑟鼓琴,情性融洽,宾主共欢,实已臻至礼乐、神妙的境界。

美人口中酿的酒

那一天参观水井坊遗址后,一行人题词留念。有人用大白话直抒胸臆,有人引陶潜诗咏叹。我要写什么呢?“千钟百觚尧舜之饮”,还是“惟酒无量仲尼之饮”?我想起《真腊风土记》中所述,有一种酒叫“美人酒”,是在美人口中含了一个晩上而成的酒。原来樱桃小嘴也是一座奇妙的酒窖!但我不能突兀地写这样的句子。古来因酒而产生的辩证,多到不可胜数。《尚书·酒诰》明言:不多吃酒,国政才不致紊乱,但又说“祀茲酒”,也就是祭祀时须饮酒。魏晋狂人刘伶纵酒的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他常常在屋里喝了酒就脱光衣服,别人讥笑他,他说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宇为裤子,你们只要不钻到我裤裆里,也就不至于厌恶了。有一天他没酒喝,找妻子要酒,妻子苦劝他戒酒,他说:好!是该戒,但请先为我准备五斗酒祝告神明。其妻备妥酒,刘伶祭告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石,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莫可听。”他以戒酒为幌子,又骗来五斗酒喝,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嗜酒之徒!

像一座音乐酒窖

郑培凯写了,杨照写了,尤今、舒婷也写了,我要写什么呢?毛笔久已不拿,只能用硬笔,我想起“酒党”(酒党标榜人间愉快、不耍心机,故选尚人不尚黑的“党”字以代“黨”字)党歌第一句“酒,是我们唯一的饮料”,于是先摘了杜甫在蜀中的诗句“兴与烟霞会,清樽幸不空”,再写下党歌,向酒输诚。

台湾中文学界中人,在早年都能品酒,台静农先生和汪中先生堪称典型;指导我博士论文的张子良先生,酒量与东坡相近,爱酒的原因也与东坡仿佛;至于时相往来的曾永义、黄启方、何寄澎、吕正惠诸君子,学术声望高,酒量豪,更是相逢不可无酒。黄酒早已退场,白兰地许久不尝,这些年饮的都是红酒、高粱酒、威士忌。大陆名酒如贵州茅台、山西汾酒、五粮液、酒鬼等也引不起我太大兴趣,总觉得不知买的是真是假,又疑其带着粉味的酒香不知添加了什么剂料。然而这一回,艾芜学校创办人王莎带我品尝的“水井坊·菁翠”酒,由中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出产,却一洗我对大陆酒的成见,酒液醇正,入口时口腔像一座音乐的酒窖,心灵像一座奇幻的剧场,酒气缓缓流动如地下水脉,心思则如风的弧线,向天际延伸。

在酒的奔潮中……

我回想到水井坊遗址那一畦畦的窖泥,是酒的微生物湿地啊!其中一定有人耳听不到的菌种在细语呢喃,声波共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倡主语言交会、把玩文字技艺,以达到欢悦、沉醉的境界,那道理一如酿酒,是酒神散播至人间的弦音;当我啜饮至酒酣时,无数的诗句浮现脑海,仿佛同伴的声息、话语,一种“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心情,带我跨越时间维度,在酒的奔潮中看见自己交叠的身影。我借杜甫诗“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向深谙“酒道”的饮者许勇敬酒,虽然明日隔山岳,仍相约再续水井坊之缘。时当二〇一二年岁暮。

2013年1月24日写于台北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