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拜水
《都江拜水》这篇短文,写于二〇〇八年四川地震前,记四月初参加都江堰“放水节”见闻。五月十二日规模79级(实为里氏80级——编者注)的地震灾情从四川传来,我和艾芜学校校长王莎、都江堰作家王国平、市府官员曾正伢,全联系不上了。报纸电视触目尽是屋舍如遭轰炸,路面如遭翻掘,哀号、死亡、活埋的惨状。想我刚在都江堰待过五天,才认识的新朋友一瞬间生死不明,山水已非上个月的山水,人事也非上个月的人事,《都江拜水》不得不增添一笔凭吊,我难抑泪流地祈求李冰水神:安抚无家的生灵,让十万伤亡者长存江水记忆里。
2008年5月14日补记
这些天不是看山看水,就是看古文化遗迹。出了成都双流机场,《香港文学》总编辑陶然径去都江堰“二王庙宾馆”休憩。王莎安排《天下无贼》的作者赵本夫和我,去看金沙博物馆。直径十二点五厘米,厚零点零二厘米的太阳神鸟金箔,最教人赞叹,薄如蝉翼而金光耀眼,确是一轮先民膜拜的太阳,中间镂空部分为十二道锋刃旋转的飞轮,环绕四周翱翔的是身形修长、媲美敦煌飞天云纹的四只神鸟。金沙遗址出土的陶罐、陶瓶、陶杯、还有酒器及装饰物,式样多而造型美,显示经历过完备的社会形态;一字形嘴的黄金面具,方耳、隆鼻、核桃仁眼,继三星堆之后,又一次昭告世人古蜀文明的非凡。
一条身子盘伏颔口微张的石蛇在展柜中,相貌朴实,不像图腾,倒像是供玩赏的宠物。我因生肖属蛇,十余年前搜集过蛇形纪念品,但像金沙博物馆石蛇这般温驯者,十分罕见。因是古物,不可能己藏,只能拍照留念。
傍晚与各路作家会合,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陈建功来自北京,在台湾尔雅出版社出过书、博学的王充闾来自辽宁,历史剧作家张笑天来自吉林,参加过爱荷华国际作家工作坊的迟子建来自哈尔滨,缪斯的女儿舒婷从福建来,写作动物文学知名的蒋子丹从海南来,还有浙江诗人黄亚洲、澳门散文家廖子馨。南京的赵本夫,同行一下午听他聊古董,已不见生。最熟的要算香港小说家陶然,陶然去年心脏微恙,原不想远行,经不住王莎的电话催逼,终于点头。北、中、南、东人马同时集聚都江堰,二〇〇八年的“放水节”就不仅是官祀、民祀,兼有文人历史溯源、文化踏访的意义了。
早年陆游入蜀,游都江堰曾作诗:“慵做万里骑鲸客,且伴千年化鹤仙。”意思是得此仙境,快似神仙,何须再万里奔波?他形容此地景象:云作玉峰,山如翠浪,正是心灵图像的映现。旧称灌县的都江堰市森林覆盖率超过六成,市区绿化逾四成,清新润泽犹胜海景著称的温哥华。其水源涵养如此秀异,当然与两千两百多年前李冰兴修的都江堰引水工程有关。
文献记载,公元前二七四年,蜀郡守李冰修建都江堰,历时十八年。堰成,可灌溉农田一百万亩。至今,灌溉面积则达一千三百万亩。都江堰位于岷江出山口,以此流域之都江为名。都江,即今流经成都之柏条河。有了都江堰渠系,成都不致发生洪灾也不虞断流干旱,天府之国的富足基础底定,“道法自然”的青城文化由是滋生,川人摆龙门阵的闲适从容、日常语汇之灵转生鲜,亦皆因此凭借。这些天,不论我是夜坐岷江边上的小餐馆,看灯火华灿映在水里如流金起伏的矿脉,或与众友同行青城山道,听古寺飞来钟鼓,鸟啼流泉碎玉,心中老想着“拜水”这一传统,两千多年来民众年年都在拜李冰这位江神,拜智慧的父母官。李冰修堰十八年,用个人十八年辛酸换来大地数千年德业,今世还有这样的官员吗?
纪念李冰的“放水节”仪式,援古例于清明举行。地点在伏龙观。
伏龙观为细鳞黑瓦、朱红墙、翘脊的木造建筑,坐落于离堆之上。阶前有楠树、水杉、古银杏耸立,右方为江水翻腾的宝瓶口,水色像是薄荷绿滚了绞绡纱。从离堆远眺,则为都江堰著名的鱼嘴分水堤,分流内江、外江,既防洪又排沙,旁边有悬跨江上的安澜索桥。
仪式尚未开始,人潮慢慢聚集,我在花叶扶疏的岸树林中闲步,耳中响着当代人谱写的民歌《好一个都江堰》。音乐一开始仿佛神话诞生,真有雷霆霹雳的气势;“先辈引来都江水(呀),浇灌天下沃野良田(喏)”,女主唱拔高的长音,如圆锥穿石,每一句都加上哟、呀、喔、哪的句末虚词,用以调和尖锐高音,“世世代代传承(耶—耶—耶),离不开清泉米粮(哟—哟),祖先奇功伟业,诉说民族的渴望”,极高亢的“悠悠”、“悠呵呵”拉紧语句间隙的情感,有的乐句方结束,而“哟—喔—喔—喔”平上去入又相继现声,“古堰挥洒新风采(呀),造福天下万万年(喔)”,“万万”两字回转一圈才加上年字。歌词平白直露,但旋律本身确是百姓的情感,恰似船歌般揭露心声;“好一个都江堰”的“好”字,更有川话的爽利音调,当它在江边不断回荡,每每令我听得出神。
公祭李冰仪式,主要是上香、献花及由李冰后人代表献谷米。扎有红缨穗头的“祭滩”旗幡,古色古香,悬冠的道童着黄袍,结发的玉女着红蓝相搭的彩衣,钟架矗立于红毡之上,宝伞张扬于桃花林中。祷祝后,放水节表演移往江边搭设的舞台举行。眼珠浮凸如三星堆人面造型的面具舞、战士的旗舞、戴笠披蓑的堰工阵一一通过,两公尺长象牙形的长号十几支垂地低吼,而鼓声震天,而烟篆袅袅。最后,到了砍杩槎放水的时刻,杩槎是用藤索将二三十厘米直径、五六米长的木头捆成三脚架,再加上压盘木及堆置了河中卵石的竹笼,作为截流工具,这是李冰传下的方法。司仪一声令下,数名赤膊大汉同时高挥巨斧砍断藤索,整排杩槎分解,江水自堰堤奔泻直下,祭祀者实时抛下纸扎的三牲……
祭江表演完毕,我刻意在江畔插着十四枝巨香的方鼎旁徘徊,遥望对岸江树枝条拂水,轻笼于水烟里,林中掩映的屋舍俨然,想江南风光之秀媚正是导源于此。从前,我只认知祖籍四川,是因父亲的籍贯,而今在自己隶属的血亲之外已添加了民族文化的感动,当艾芜学校的朋友拿出题词本要我留一句话,乃毫不犹豫地写下“蜀乃原乡,魂牵梦想”八个字。
第二天早上临去机场前,统筹接待事务的文化人曾正伢陪我上灵岩山寺喝茶,缓步拾阶,在树叶筛下的光影里,我脑中一叶叶浮漾起红窗棂、黑瓦檐、绿树白墙的民居风情。俯瞰石梯蜿蜒,漫想着岷江的水悠悠流不尽,都江的歌绵绵唱不止,分流江水成人字的鱼嘴堤兀自在江心蹲踞了两千多年,这工程始终养护着故土,才能让天涯的游子各自远行。
2008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