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玉山手札

玉山手札

1

二〇〇一年秋天,路寒袖推动“玉山学”,邀约作家上山,我因没在台湾未跟上队,后来屡屡听上了山的人谈起,颇为憧憬。时已入冬,遥想重雪覆盖的山头,遂写下《冬日玉山》一诗,想象云雾封锁的山谷,岂不就像仙人耕作的田,由天风与老鹰的翅膀所丈量,在沧桑变化中,必有黑熊帝雉的孑遗。

二〇〇二年夏天,路寒袖“玉山学”再度开训,我毫不迟疑地报名,决心实地走一遭。

登山装备只花了四千块,但一样没少,连头灯、哨子、军用口粮也都具备。路寒袖担心我爬不动,特别打电话问我住家几楼,总楼层多高?我说十一楼。他要我每天至少上下爬三趟。我听他说得严重,出发前十天,每日确实爬上爬下,一面掂量自己的腿力、气喘和心跳的情况。

2

十月十四日,玉山行前讲习会,领到作家陈列写的《永远的山》。陈列在一九九〇年,花了一年时间在“玉山国家公园”内省思,观察动植物。这次作家上玉山,每一位都要有一篇散文纪实。三天时间除了满足好奇之外,能有什么细腻体会?这是很多人的疑惑,但是攻玉山顶那股跃跃欲试之情又难掩地振奋着每一张脸。

十一月十九日出发,头一晚住阿里山二万坪车站旁的青年活动中心,海拔两千多公尺。正逢阴历十五,满月银辉照在铁道上,有人相约一块儿饮酒,拿登山手杖斗剑比画,大声谈笑着,一撮一撮的人影在万木森森的岭上,随皎亮的月光而晃动。我顾忌克襄所说的高山症,早早就回房。主编《幼狮文艺》的钧尧,可以员工身份入住救国团旅舍不花钱,他邀我从楼下的十人大通铺升级到楼上的套房,免去夜半听人打鼾之苦。

3

感觉背包的肩带勒得肩痛,已从玉山登山口登行了四公里。

山路蜿蜒,唯一的一条路盘绕着山,除了听自己的脚步声,也听前后人行的重踏声,更远是山涧的水声。有些坡坎直接由一棵巨木当阶梯,有些砾石坡竖了一根根的矮木桩,木头悬空的栈道刚漆过防腐的黑漆,静默的山里,它成了最喧嚣的气味。

布农族号称山的子民,但布农族作家霍斯陆曼·伐伐竟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理会大伙儿的怂恿:“伐伐唱首歌——”

布农族的伐伐为了扳回他腿短不擅山行的颓势,大声讲了一个故事,逗得大家哈哈笑。他说:“有四个不同族的人约着去打飞鼠,树上的飞鼠看到达悟族猎人,两眼一闭放心地睡了;看到阿美族猎人,在树上招手说:‘来啊,来啊,来抓我啊。’看到泰雅族猎人,它一溜烟地跑了。你们猜,飞鼠看到布农族猎人怎样?”大伙儿真竖起耳朵在听,伐伐中气十足地说:“吓得从树上掉下来了!”

4

有很长一段路我埋着头走,直到转了两个急弯。从高处回望,登山队伍中段,人影在丛草蔓生的坡上。芒花抽长,高过一个人身,在风中,在人的头顶摇着米色的花絮。先是芒秆缝隙透出两顶白帽、一顶蓝帽,接着,一块迎风的黄丝巾,最醒目的是:鲜红的帽子、鲜红的雪衣和鲜红色的背包。整个坡上的草则是一大片绿,遮住他们的下半身,光油油、毛茸茸地摇晃着,美极了。

视线向左移,矮矮的二叶松正努力拔高,而早已拔高的圆柏却不知什么原因白惨惨、光秃秃地擎着枝丫,裸枝斜伸,没有了挣扎之力,只像是荒凉的遗言。

山中颜色分明,一边犹是粉柔的蓝天,另一边已是苍古的黑山。由山的棱线划分交界,这一条线凹凸起落,似又埋伏许多无从辨识的颜色。棱线上恰巧站了一棵大树,背光而又透光,衬托得天空更加诡谲。

5

我持续注意山里头丰富的颜色。

从岩石缝里长出的草,一副躲迷藏的小孩似的露头来探看,赤着脚,所以贴地最牢;不是花,所以没什么艳色。但青黄夹杂着铁褐,最像无须怜惜、不怕受伤的强悍。

土质松软处长的树,颜色理直气壮得多,绿得肥厚,红也红得招摇。峭壁与悬崖则是茫漠漠的空。

一般人说到山,总说是青山,其实青山何其普通,山要显其庄严,必须是蓝山。山的蓝胜过海的蓝,原因在层次多,最远是淡烟迷蒙的蓝,或灰,所谓虚渺之色,近一点才分明到令人生出张望的憧憬,再近一层的蓝更深更厚,看得出山也有腰背扭动的姿态。最近的蓝矗立在眼前,千树万树簇拥,偶有一处松脱则露出秃掉的一小块裸土。

我坐在一块粗砺的岩石上望着浅灰以至墨蓝绵延不绝的大山,游目骋思,只觉无边的辽远空旷,心灵乘风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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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收敛时,上达三四〇二公尺的排云山庄。排云只是中继站,没太大欣喜,然而我还是在林务局嘉义林管处立的标高牌前,高举两臂留影。

云在山谷翻涌,你没看过那么厚的云。太阳慢慢地落,碰触到云,在云上形成半轮光圈。太阳再往下落,最后只留云上一道亮光,天色倏地暗下,山一层一层隐入夜色里。继之而起的是满天璀璨的星斗。

7

凌晨三点起床,准备攻顶。

黑夜爬山,能看到什么?除了璀璨星斗,就是头灯照在脚前一米方圆的光。步子不像白天利落,一步一试探,一寸寸攀高在逼仄的山径,我慢慢清楚玉山行的意义:你知道你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急速完成一项挑战。它是艰难的象征,向最高最远之处寻找陌生的自己。

无风的情况下,队伍轻易地爬过风口。气温虽低,因空气干燥,雪并未降,我在捆着铁链的崖边喘息,吃巧克力补充热量。

最后三百公尺是不毛的秃山,岩层交叠,偶有稀疏低矮的灌木,有些路段呈仰角七十度,穿一双新鞋的陈铭城因鞋底抓力不够,就在这一路段滑跤。

赶在六点零四分日出前,终于全数登顶。人在主峰,环望尖挺秀拔的北峰,云锁幽壑的东峰,山形严峻的西峰,以及层峦迤逦的南方山头,我在三九五二公尺处兴奋地拨通手机,给在台北睡梦中的人。同时,也听到身旁的人在电话中喜悦颤抖的声音。

朝阳,全台湾第一道曙光露出来了!我看到穿米色风衣的萧萧摆出姿势,穿红色雪衣的李贤文也就定位,一站一坐,都背对群峰。穿褐色外套的克襄、穿灰色登山衣的寒袖,脸上映着明亮的阳光,一起笑着。

我攀住玉山主峰的基座,在三九五二公尺处再挺高一公尺,心清如玉,义重如山。

2003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