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后消息
张子良老师入住佛光山,转眼一年。这一年我未曾梦见过老师,日益觉得死生之间渺渺茫茫。
我仍能轻易想到老师的神情:一是完全健康的他,带学生到钟理和纪念馆郊游,面容丰腴、神态安和,那时他除惯穿素雅的白衣、深色的长裤外,也常穿有颜彩的条纹衬衫。二是已生病而竟未察觉的前年冬天,我和黄光男学长在台北一家小饭馆陪老师用餐,彼此都多喝了点酒,谈兴正浓,老师一洗平日灰扑扑的脸色,交代我在夏天把学位论文赶出来。最后的印象,是病中那段日子,不管在员林他姐姐家的阁楼、高雄医学大学附设的医院,或是杉林乡老师的家,我多半是俯对病床,我的老师皮色暗黄,双颊瘦削,只突显出一双强自安慰人的大眼,透露搏命般的狠劲。
去年春节前,老师入院查知患了肝癌,采栓塞疗法,辅以中医调理,病情一度乐观,不久却迅速恶化,呕血,昏迷,不到四个月就辞世。
除了最终的归处,安放骨坛的塔位,是老师多年前厝放父母骨灰时,一并预订的,此外,我细想老师一生,全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的写照。连最后的丧礼,也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下,违背了老师属意的只让最少数至亲好友送行的初衷,结果是酷热天,一大群人熙熙攘攘,不管他欣赏的或不欣赏的,都挤在灵堂,他看重的或看轻的名字,都印上了讣闻治丧委员会。我在燠热的人群里茫漠地看着挽额挽幛上的墨字、只派一次用场的白菊花,袅袅的炉香如能牵引老师的魂到现场,我想,老师一定是摇头不欢喜的。但也只能听任摆布了。
老师年轻时,才学焕发,是师大学派古典辞章卓然成家者,他与张梦机先生选注的唐宋词本,风行学府,修订十八版。陈立夫曾有意擢拔他任公职,但老师“与世寡合”的生命情调不宜仕宦,终于没有开展出“致君尧舜”之路。高师大成立国文研究所时,他受邀南下,远离相知的师友,注定了后半生的孤寂。由于母亲与妻子无缘,导致夫妻形同陌路、妻子远走日本,此痛更是至死未休。个中因由、纠葛,旁人无从置喙。我与老师闲聊,谈到抒情诗,常惘惘然想到他的隐忍之痛。例如他说《蒹葭》以季候之变、植相之变,反衬“伊人”的追求始终不舍不变时,我不知他心底有没有在乎的“伊人”,如果有,又是谁?老师常举东坡词,碰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江城子》,从他的神情也看不出一点有关自己的悼亡之感。但不论他如何把自己的伤怀聚拢到内心最深的一个点上,总是烟波满目,掩不住的沉郁。有一次他不知讲哪首诗,吐出一句“守不住心,可守住身”的话,我心头一震,漫想老师与妻子已分居十余年了……却听他的话头又回到柳永“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的“萧索”上,“萧索上承关河,下属清秋”,老师这般强调,是否因他自己就是人生旅程上立望关河的人!
这一年,他一个梦都不给,我只能翻翻从前他教课用的书本,想念当时的情景。
古人曾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比喻愁烦之多。一意而三迭,一唱而三叹,我想到老师时也常想到这句,因老师正是梅子黄时雨季离去。“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他评为晏殊词中风格最特殊者,莫非此句又说到了聚拢在他心上的痛。南下高雄以后,家事失和,知音不采,徒然显得他不欢不群。辛弃疾《元夕》词,描写元宵节花灯如海,烟火如雨,宝马香车夜游,通宵达旦的欢乐,老师强调是反衬笔法,以极致的繁华,反衬独自在灯火零落处的那人,他说,不知辛弃疾的孤愤,不能了解此作之怀抱。
“意倦须还,身闲贵早。”是老师与辛弃疾心曲相通处。英雄词人身被谗言,三分之一的时光赋闲躬耕,卜居带湖,带湖新居即“稼轩”,稼轩即农舍也。一九九八年老师萌生退休念头,开始寻农舍,从竹南寻到美浓,终于选定杉林乡月美村落脚。起初他还在高师大国文所兼授诗学、词学,旋因不耐蜗角是非,连兼课也坚持辞去。我一度担心老师生计,又担心他一个老人独居孤单,幸有学生时常叩访、相陪,老师也还能骑一辆五十CC的小摩托车远征高雄市。原本期盼这样的日子至少安稳十年,谁知一旦发现肝脏病灶,势已难挽。
“辛弃疾所写英雄人物,曹操、刘备、孙仲谋,皆分裂时期的人物,而非第一盛世如秦皇、汉武者。”老师在课堂上曾说,其言外之感慨为:我们连这等人也都没了。我的老师虽无法晋身学界中第一盛世人物列,至少还当得起隐逸学人受人尊敬,他力图于缺憾中求完备,不像现今学院结伙只为谋生的知识买办,徒有骄横之心而无雍容贵气。
去年二月,我到员林探老师的病。朋友介绍液体螺旋藻当偏方,我带去两个月的量。那东西太甜,老师后来吃怕了,往往要人半哄半逼才服。黄慧菁照顾老师最卖力,有时她急哭了在病房就打电话来求援,等我跟老师通上话,不料老师句句都答应一个好字,完全没有慧菁所说倔强不合作的样子。那一刻,我知道老师又把苦痛聚拢到自己心里深处了,他只在碰上慧菁一个人照顾时,才把自己的疼痛、不耐摊开,而显出“无理取闹”的脆弱。
四月,他又进了医院,我喂他螺旋藻,一半洒在前襟;扶他到医院的地下室用餐,他脚步虚浮,十分在意自己的病态,林惠美与我安慰他是在床上躺久的关系。看他像一具瘦弱的衣架子,勉力迈开小步,力持镇定,极可能心中还一面默念左脚、右脚以规范自己的动作,我的眼角忍不住涌出烫热的泪水。
五月,我的论文草稿通过学校初考,口试委员之一龚显宗先生看出我写作的仓皇,还有两章未写出,问道:何不延后一年口考?我说,这本论文的进度在跟老师最后的时日竞速。龚先生大惊,托我带一盒金线莲茶给老师。当天日色将晚,我步出校门那瞬间,突然格外思念起老师,迫不及待想见他,遂打电话到杉林乡。老师以路远没车不方便,阻我前去,又说,今天的初考他不能在场深以为憾,等六月我正式口考时,他一定会参加,叫我赶紧回台北赶论文。我没听老师的话,先找好住宿旅馆,随即包了一部出租车,走高速公路,穿过月光山隧道及一大片烟草田,然后在一座小庙处右转到老师家。当时有老师的妹妹和慧菁在照料,七点多他们刚用过晚餐。老师躺在床上戴起老花眼镜翻阅我的论文,一双大手瘦骨嶙峋,一双大眼掩不住欣慰之情。我的论文共分九章,绪论、余论不计章数,老师轻松地说,实际是十一章,只算九章,这是谦虚。封面,我印上“指导教授:张子良博士”,老师指着博士两字说,称“先生”即可。他费力地花了十来分钟翻看内文,对三、四处用字提醒我再商榷,然后,摘掉老花眼镜说:“义芝,我以你为荣。”
他的眼睛发亮,我紧紧握着老师的手,又不争气地掉下泪来。我知道老师是鼓励我。但那么不轻易许人的一位才子老师,怎如此措词?是否老师的锐气被病磨平了,傲气被仰人照顾的感恩之心消耗了,徒然有一种来日无多的伤感。
我说:“老师,等我现代主义诗学的论文写完,想重新研究古典诗,还要老师指导。”他说:“好。我给你出题目,你好好下几年工夫。”我记得老师说过《人间词话》评的都是小令,不及于慢词,因王国维真正对词下工夫只一年。重新研究古典诗学,是我未竟之梦。由于出租车司机还在院子里等,老师催我回高雄,相约下月见。
等我赶完《现代派运动后的现代诗学》那章,绪论与附录还未定稿,惊闻老师又住进高医,随即大去,距我跪坐他床头、泪眼聆听最后的勉励,不到一个礼拜。宋祁《玉楼春》词:“为君持酒对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我与老师的因缘实在短,可是这段晚照却教了我许多,人世间不能等待所有条件十全十美的际遇,一生能留下全心投入、永远存在的当下一幕也就够了。
我的老师,没有什么辉煌的形象传世,在我心目中却是一位反映读书人风骨的典型。隐者隐于人伦,不一定追求自我完成,在人子与人夫的两难冲突下,他的家庭伦理一半成一半毁,注定是一支撕裂的悲歌。
老师安住佛光山以后,我仍庸碌于日夜交替,对他的思念之情迅速转淡,这般变化连自己都惊心。在老师逝世一周年前夕,我重新翻读他选注的唐宋词、金元词,及我留下的那本不太专心的上课笔记,想着老师解诗的话:“最深的感性从最深的知性来。”“理在情中,人把情调好,理就出来了。”真是句句在心啊。真正通晓诗的人知道谁是高明的解诗人,如同真正的修行人清楚师父的点化一样!
在论文指导上,我算是老师的关门弟子,但怎料得转眼间他连师门也关了,不仅这一年来毫无消息,此后也永不会再有消息自他那儿来了。
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