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海滨渔夫

海滨渔夫

海滨渔夫不再捕鱼,类风湿关节炎破坏了他的膝盖组织,强忍着疼痛,他只能在港边瞭望船只,听潮水拍打着堤防,看被抛弃的塑料瓶罐在港湾内漂流。

他原本已走出这一座渔村,走出这一小小的海湾,去到台北,假日在一个文艺营队,穿起花条纹衬衫,梳着分头,眼梢有海风的粗犷、岬角的镇定。

“将来写诗要像老师一样好!”他看着我,开门见山地表达,透露不识艰难的热切、纯真。我交还他的诗稿,提醒语言何妨更自然,诗意则宜双关,如流云有倒影。他很珍惜找到一家小杂志社担任编辑,终于可以不要打鱼,不必害怕晕船呕吐而不敢吃早餐了。

“我最瘦时只有四十五公斤,”他说:“一上船就吐,吃多少就吐多少。所以我早上出海前就不吃东西,空着肚子。每天都这样,等下午船回港才敢吃饭。”

编辑是他下船后在台北的第一份职业。一个禁不起颠簸会晕船的青年渔夫到了陆地,从渔会到农会一路找工作,从金山乡前进到台北,慢慢发展出文学喜好。我就是在耕莘写作班遇到他的。

“老师,什么时候您有空,我带您出海。”他常说。他父亲是一艘大型渔船的船长,要调动其他小型海钓船,不难。不在浪头上讨生活,他的心反而有了海的明亮辽阔。读他的诗,知道他有一个哑巴小弟,襁褓中发高烧失去语言能力,一辈子待在渔村帮人整理渔网,不时发出“啊!啊!”的尖叫或喉音,愤怒与郁闷都发同一的单音。他那首《魔术师——给哑巴小弟》的诗,起头两句:

听你的话如解一首晦涩诗
听我的话你总用手指折迭

兄弟情切,因声障无从表达,弟弟只能屈指比画,做哥哥的他并无从会意。但在诗的结尾,他仍然对弟弟发出赞叹:“宇宙大得如你手掌那么小!”意思是弟弟的手语可变化出一个宇宙。

在耕莘写作班,他认识了一位叫小萍的女孩,同样对文学怀有梦想,两个人在亲友祝福下成了家。妻子仍在工厂做工,他换到一家经济研究社当雇员,都属受薪底层,寄居于物价昂贵的大都会,心理压力愈来愈大。

“我很喜欢坐办公桌,可是薪水低,小萍希望我去卖鱼。卖鱼的利润比较大。”

他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终于丢下笔杆,开一部小发财车改行卖鱼了。为了抢到鱼货批发市场的停车位,凌晨两点得从家里出发。灯光与人声喧哗的鱼市四点开卖,新捞上岸的鱼分装成一箱箱五六十斤重。他说车子停近一点就少走一段路。如果来晚了,不是怕标不到鱼,而是怕抢不到停车位。

夫妻俩联手主持的“金山渔家”店号,在永和市场,从早上六点一直卖到下午三点,风雨无休。他从初中就上船捕鱼,吃过海上的苦,懂得各种鱼性,随口讲两句都令人觉得新奇,鱼货又新鲜,很受主妇欢迎,一天要卖两百多斤。拼死命干活,不到三年就买下一栋自己的住屋,不必再花钱租别人的房子。小孩交给远方的岳母带,一个礼拜探望一次,夫妻每周日下午收摊,开一百公里路去看孩子,靠罐装浓茶驱赶睡虫。

“日子很寂寞,因为远离了写作的朋友。”他说,在发病之前,不知无止境的疲倦是会伤害免疫系统的。不喝咖啡,他一向喝乌龙茶提神,从一天一罐、两罐增至三罐。终年没有放松的一刻,更要命的伤害是睡眠不足。

“船员还有嘻嘻哈哈打闹的娱乐,我卖鱼,没有时间休息,所以愈来愈不爱说话。”

那一天,是星期天,探望孩子的日子。鱼摊收市他就觉得眼皮不听使唤,全身燥热,冰过的乌龙茶连喝五罐,情况仍未改善,勉强开了车上路,去岳母家,心头急慌慌的。晚饭后折返,躺倒客厅沙发就起不来了,肩颈僵硬,头痛欲裂,两眼睁不开……初步诊断为类风湿性关节炎。那年他三十六岁,“金山渔家”的店招不得不卸下。在不明疼痛底细的情况下,只能不停寻医或把自己关在家里,行动一天比一天困难,并发躁郁症。

距发病五年,协议离婚,放弃小孩抚养权,沉默地回到出生地:金山。他清楚记住了那一个使他变成社会边缘人的日子,一个让他毕生痛楚的临界点。

无望的日子,他拿头撞墙,撞成脑震荡送医,护士问为什么要撞?他回答:“懊恼。”雷雨的晚上他也曾拿着菜刀冲出家门,家人在海堤上将他拖回来。不久,他就进了宜兰一家精神疗养院。

“医院离海边很近,但看不到海,海被山岭遮住了。”他告诉我,每月领七千元救济金,住疗养院花六千元,剩一千零用。

“医院的人很凶,不听话会被绑在铁栏杆上。”每隔一两个月,他总是突然打来一通电话。“电话也受监控,”他低声在那头说:“我骗他们要打给家人。如果说打给老师,会不准。”

我不知实情如何,但他担惊受怕的心可想而知。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往往是他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他舍不得一下子就挂掉,满腔的怨悔,刚化去一些,旋即又因寂寞而滋生起来。他很可能会在那里待上一辈子,但妹妹不忍心,前年接他回老家。他也极力想摆脱精神病的控制,求医生换处方,试着减少某些令他昏沉的药。

回到金山,他有了自己的电话,但折腾这么多年,能打的电话寥寥无几。“只有老师最疼我……”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黯然。他住在紧邻渔港的一个小坡上,低矮的水泥瓦房,潦草地涂布着防漏的黑色柏油,一尺半见方的小窗用塑料板盖住。窗子面东北方,冬天吹东北季风。这里原是渔人宰杀鱼的鱼寮。

我造访过两次,第一次先约好他在家等。刻意腾空的沙发是他每晚辗转权充的小床。我问:“你没有床吗?”他打开另一间一坪的小屋说有。那是没有窗的里屋,和沙发一样局促的床板上堆满了杂物,顶上吊一盏四十烛光灯泡。太封闭了,难怪他宁愿睡在外屋沙发上。角隅有两座书架,大多是新潮文库的书和一些诗集、诗选集。《白鲸记》《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自我影像》《草叶集》《坎特伯雷故事集》……几乎全都是倒放的,像他的人生,颠倒而且闲置了。空气里有一股霉味,我提醒他要开窗。他说好。我说睡沙发不是办法,你要把里屋的床整理出来,睡床上,不关门,把门当窗用,使空气流通。他也说好。他搬出两迭手写的诗稿,我挑着看,指出某些地方须删节。我告诉他庞德的《在地铁站》,原长三十行,删成十五行,最后定稿只剩两行;艾略特的《荒原》原长七八百行,定稿也不过一半。我和他一起删他写的《纪念碑之花》,从三十几行改成二十行,节奏从疏渐密,意涵从不明渐觉饱满。我为他的诗能改造而快慰,他则为自己作品的新貌而兴奋。

临去,他陪我往左边的沙滩走。攀爬右边的防波堤对他而言太辛苦。许是心情变好,我觉得那一天的海浪特别好看,秋天的夕暮,天气还不冷,海水一波波涌向沙滩,金黄的沙粒吸满了水,倒映出天光,几疑是一面水镜。海浪哗哗刷刷,先是低伏紧跟着高起,卷动冲前,后面又一浪压下,碎浪滚进白沫里。

“海浪是舞动的梯田!”他脱口而出。我看着浪,无语,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就这样潮水日夜般推移着,徒然无助。

上个月,气温骤降至十度,我途经北海岸,不期然想起那小海湾,方向盘一转就进了渔村。环抱村子的青山沐浴在湿泠的云雾里,瓦舍密集处有几团蓝色炊烟。我四下张顾,在老旧的屋群中矗起了一座突兀的新楼,细看其他房屋,原来也贴有杂花色小瓷砖,这村子的外貌与山海并不相融。他住的黑灰色鱼寮最不起眼,反倒最自然,像岩石、海风、土地一样近乎原生。门上挂了把锁,想必又就医去了。

我一个人往灯塔方向走。海堤下方布满塑料袋、槟榔汁、纸屑、鱼骸,还有沉沉一股尿臊味。爬上高堤,整个村落与蔚蓝无边的海景都出现眼底,渔港被石岩圈住,岩顶是青苍的小山,渔村错落在岩脚上。

白浪激溅于岬角两侧,只一堤之隔,蓝海就无法洗刷陆地肆意的污染。我很讶异,不是假日竟有那么多人四散在各处钓鱼。有一种黄翅扁身手掌大的鱼,钓客说叫“赤翅仔”。

“明明是黄色,为什么叫它赤翅仔?”我问。

“哪知啊?”

另一种圆球形如刺猬,产自大海,竟说是“河豚”。看来也无从究理。

他们抽着烟,在风里大声说:“失业了,来这里上班。”冰桶里有最新鲜的沙西米;尿急了解开拉链就地挥洒。

渔村的妇人多半忙着做箱笼绳钓的前置作业,把墨鱼肉密实地钩在一个个四方形的箱子边。面海的小餐馆不见任何人,收音机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闽南歌,飘出门外,断续在风里。偶尔听到渔船引擎声,缓缓越过灯塔,进入航道。回航的渔船在晃动的波光里,跟午后渔港一样疲惫。

我遥望海堤,想到我写诗的小兄弟仍在与精神病和日渐恶化的类风湿关节炎搏斗,他能够靠意志击败命运加诸于身的挫折吗?这海湾若在荷兰或日本,将是多么美丽的渔湾啊。然而,在这里,那些被抛弃的垃圾,什么时候才会被注意到?而我的小兄弟,也只能日日看着港湾内漂流的瓶罐,听潮浪汹涌地拍打。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