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水边札记

水边札记

1

薄暮时,我们从水库上游往下游方向走,天空洒落的毛毛雨,密一阵疏一阵。黑发被打湿,末梢像悬着小露珠,夕光中有一股清新味。

我加快脚步往前超赶,直追到笑声堆后才慢了下来,适时,眼光迎进一女孩细白的脖颈,亭亭在前,在黄T恤衫隐伏的肩胛骨之上;底下是蓝底碎花大蓬蓬裙。她的长发因湿漉而分向胸前两侧。

一边与人说笑着,女孩瘦瘦高高,像雨中摇曳的一棵樱树,若有花气袭人。赶过她时,我没有转头,又走出二三十步,暝色四合,山村亮起了灯火。

走近吊桥,走近水喧的溪涧;温泉旅社的人语追蹑我们到对岸。

在对岸的松林里,营火炙烧起,工作人员早先预备好了竹筒饭,招呼大家走拢去,围在四周。

不久,女孩在掌声中出来唱歌,站在火光最亮的地方。红颜不老啊,她永是不会有恨憾短缺的女孩,我感觉,自己内心掩映的光影正投射在她晃动的脸上。萍水一日,这相逢也像营火吗?到第二天只剩一堆灰烬,带点回味,仅仅能留一丝丝相惜之情罢了。

2

一大早,吊桥上就站了许多人,齐往下望,溪中大石上一对男女在洪流中等人救援。由于距离很远,只约略看出他们的样貌,有点惊慌但未惊叫。据说是夜半从河床步上石头赏月谈心,不巧水库放水,溪势暴涨流面加大,警觉时已无法涉渡上岸了。

时天方亮,林子里的鸟雀啁啾啼鸣。我看到那块大石头的干燥面已不及三尺见方了,一个班的驻兵拖着长索从河边小跑步来,他们把绳子绑在桥桩上,连手站成一纵列,试探下水。河水汹汹很快淹没石上男女的立足点,看来再深些,就要站立不稳了。兵士踩水移行到只露出一个头来,距那对男女六七公尺远,开始抛绳索过去。等绳子套牢,男的拍拍女友肩膀,似是安慰;女的回望一眼,把长绳绑在腰部。男的扯住尾端跟在后面。

岸上的人看他们在激流中时而没顶时而冒出,时而歪斜像是要碰撞到石头,不自禁大喊起来,有人惊呼,有人打气,如此折腾了大半个钟头。

女子上岸时,太阳照在她苍白的脸颊和裸露的臂膀,头发衣服黏贴身上,像一条刚迸出水的人鱼。她没有急着整理自己,任水从眉眼流下,却忙着用手去抹男友的脸,撩梳他散乱的短发,然后双双离去。那画面染有一层蒙蒙的金色光晕。

当时未留意女子的穿着,至今更无从想象了。日后读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总不期然想起偶然在山中水边所见的情景。眼泣则能出珠,那女子再不是古代期于桥下失约未来的人了!曾经把生命系在同一条绳子上,我确信,往后必会在同一条路上。

3

距离是美。

有一天下课,隔着学生奔跃的操场如隔一条大河,我看到对面大楼走廊站着一位女老师,也正凭栏外望。剩最后一堂课未上,太阳偏斜,一部分光照被大楼遮挡住;她鲜明的水绿上装,在水泥墙边凝聚了采采而又迷离的春意。相隔六七十公尺远,目光不可能交会在一块儿,我在这一方,依稀只辨认出她是哪一位。

真像在长安水边遥遥观望的一位丽人啊,我在三楼,她在四楼,东西之间流转的是静静的时光和曾经蛰伏酝酿过的轻轻感觉。

不知道她是否也正望我?知不知道我在对岸等她相看?也许我应将目光移向激烈争逐的学童才是?设想她是在河的上游,我应如沙滩或水洲在下游虔心地等候。

猛听“铃——”一串铃响,学童四射奔回教室,留下一段波平的水面,抬头看,那如清院一柄琵琶、后塘一朵绿莲的人影已消失不见。所谓咫尺天涯,莫非那瞬间的惆怅。然而我却体会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竟是可以印证在现代生活里的情怀。

当晚,我写下《蒹葭》一首最初形成的四行:

以古典的现代咏叹最最赤裸的白话
最早应是周代正升平那年
在多情的郑风、秦风中
直到晚唐五代宋……

4

终于,我遇见一生只能遇见一次的妻子,十年前一个夜晚,心情微凉,独坐国艺中心旁边一座老建筑的花台上等她。

严冬,夜灯闪烁的市区,车辆来回在中华路穿飞,向后抛送一两声喇叭;远处陆桥上的行人兀自不少。我眼前有各式各样的地摊,陈售大衣、毛袜、皮包和发篦,还有推着卖花生、烤玉米的双轮车小贩,以及斜置弹珠盘打香肠的单车……

车流不断人潮也不断,仿佛一座嘈杂热闹的大埠头;千帆过尽,唯我脉脉的想望和梭巡的眼光是专一的。

“对不起,来晚了。”突然发现她从人堆中钻出,如一小股高起的浪拍过来。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就在那一刻,心中升起炉火的意象,开始有了家的向往;像演出即将正式开场,幕缓缓拉开,从此,那些轻曼的游走的陪衬的音乐,在心底在耳畔戛然收住。

我将她手插到我大衣口袋里,恍惚间仍不知路伸向何方,因现实终究存着一些辛酸以及教人叹息的事,只知她是我所见最疼心的女子。

1986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