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节日

节日

“最好请你同一时间来。”狐狸对小王子说:“假如你下午四点钟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觉得幸福。时间愈接近,我愈觉得幸福。但是如果你不管什么时候来,我将不晓得什么时候做心理准备……我们应该有节日。”

“我们”不是不相干的人,要成为“我们”,须是彼此驯养的人。我们,有许多日子和其他的日子不同,许多瞬间和其他的时刻不同。

我们,是我和她。

二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们走在街上,她背的皮包在人堆里被打开,订喜饼的钱被扒空。她流出伤心的眼泪,“没关系……”我记得当时是这么想,也这么说。欢喜的心思受挫,好比被迫愣了一愣,但许诺我们的第一个节日,注定仍许诺,这一个节日且写下金钱散尽仍要同行的寓意。她穿起红白条纹的连身裙,掩不住的光彩流转,粉妆玉琢真有上海风华,时常也有人提及,好像好像那在香港写《倾城之恋》的女子的神情。

我们原定三年后结婚,却担心韶光一点一滴老去,怕生命中许多遭逢将有一人缺席。当我们新漆好一栋小屋,愈益觉得立春不如迎春,于是就有了第二个节日。我们,在戒指内环刻对方的名字,在照相馆留下镁光灯的烙印。每年的二月及农历七月都另有一个日子让我们期待,期待去说玫瑰花说的话,去回忆两人还坐得远的时候,但才一转眼就渐渐渐渐走得近了,不再拿眼角的余光看对方,而是张大眼睛来凝望。这样的节日,不必多话,只一起上上馆子,看看电影,散散步,说想说的,或满满一颗心什么也不说。

偶尔我们也去山上过清明。先是她父亲的,再是她母亲的。心疼如雨水淅沥,难以安枕。怎能无恨?果真如书上所说物之生死各应节期,那么还有什么样的感情需把握,什么样的事要求当下去做?

“来生,希望爸妈做我们的儿女,让我们好好宠一宠他们。”有一回她黯然道。生命有硬生生折断的一天,但每年的这一天又让折断的思忆接枝重活。我们在坟前种树,在烛台点灯,在香案插香,跪拜之际洒酒并烧金箔与银箔。我们,用不同的心情体会了节日也有的哀伤。

“如果分手了,还见不见面?”又一回她问。

“没有如果。”我不想回答。

“唉,说说看,只说如果有那么一天……”

“那就约定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晚上七时到艾菲尔铁塔下相会。且不管是否已分手……”

她抢话接道:“以巴黎的时间为准,不见不散。”

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星移斗转,都要去!这是我们的小秘密,这一天会一日日接近。是因为觉得平常的节日铭刻盟誓仍不足以感觉幸福,或为纪念未知的悲伤而预先消去离合的符咒?我们就这样约定了一个节日中的节日:相约赶往巴黎,在香榭大道上重逢,让三十年前年轻的一对恋人再年轻一次。

让我们一直散步到葡萄园去。为了这一个日子的到来,我们随时对表,每一时每一日于是也都有了与节日相关的感觉。

2000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