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再见山门

再见山门

只有山门外的石阶未损,天意引领我拾级而上。

山门变形,院墙的石基坍陷。大殿梁柱外露,屋顶覆盖着遮雨篷,四周用木柱横七竖八地顶着,布满砖石碎瓦。结构体似乎已松动,黄绳拉起一条警戒线,警示游客勿靠近。

这是一九九九年深秋,“九二一”地震后日月潭玄奘寺的景象。我登临山门,天色将晚,远望潭面,水烟勾留着残余的夕光,晦冥而忧伤,前庭十几棵高大的冬杉也带着黯然神色。钟楼倾颓,大钟移置到山门左侧。我伫望潭水良久,回身,发觉左侧临时搭建的厢房闪现僧尼一晃而隐的衣角。

此山莫测高深,我在大荒凉中迈越断垣残砾,站到钟前,握紧撞钟横木,倾力叩击三响,镗镗悠悠不尽的钟声飞越潭面,飞绕远山,然后又飞回山门。我将衣袋中的钞票投入募款箱中,祈祝玄奘寺早日重修完好,就在那瞬间决定皈依佛法。

我原是基督徒。懵懂无知的幼时即跟随父亲进出教会,受洗。中学过后,因无法感应别人所作的见证,日渐疏离。出了校门终于决意不踏足聚会所。然而,二十年来,基督信仰始终未放弃。我的岳母仍在世时,全家祭祖、扫墓或到庙里上香回来,她总要为我这个异教徒,另煮几道未曾摆供的菜。有些费工夫的,例如烤麸、黄鱼羹,一定预先留一碗出来。一家人也从不在意我是否拈香、跪拜。他们尊重基督教不拜偶像、不吃供食的教规,曲意呵护我的感觉。对于我肯进到庙里,心存最大的感激。

其实,我在念中文系时,翻阅过《景德传灯录》、《六祖坛经》,略知佛门义理,并非与佛无缘之人,只是根深蒂固的基督信仰先已植入心中,未尝有改信的念头。

一九九九年深秋,面对苍茫浩叹的劫后湖山、残破的玄奘寺,镗镗悠悠的钟声像一串探照灯,打开了我心长年封闭的暗室。“为何不信佛教?”“为何不与红媛同一信仰?”“既曾为岳母的佛心感动,既然早已对教会的信心不足,为何不能就此皈依?”

我遥遥想着一千三百年前西行五万里求法的玄奘,他立志出家于隋末天下大乱之时,违禁偷出关去,挣扎于水竭粮尽的沙漠险境,在那烂陀寺融会大小乘学说,恢弘圣教。因为玄奘,中土佛学之路才有了枝叶繁茂的绿荫。这样的思虑像一缕流泉流过心头,眼前瓦砾遍布的玄奘寺无可参拜,当下我只能向着暮霭慨叹:“九二一”的灾难竟是我信仰的发明!难怪有人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家,是意外。

二〇〇三年夏天,邦儿的意外引我去到灵鹫山“天眼门”,那是另一座为我而开的山门。法用法师一路陪伴,在山脚的圣山寺,恒观法师领诵《金刚经》《心经》,然后是华美高亢、悲蕴其中的《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九品莲花为父母,花开见佛悟无生,不退菩萨为伴侣”,一把火化去牌位、化去香枝、化去十五万遍的阿弥陀号。

无数次,我仰望鹫眼造型的山门,缓步踏入无生道场。在安单的寝室下望新建的“华藏海”大楼,如峡谷的绿色山坡迤逦向海。远海迷蒙,有舟漂荡;近处是海浪与礁石冲激回涌的水花;朝曦初露时,沙滩与海交界处滚上了一条金环。

短促的人生多像感热墙上的手印,因热度而留印,随即因热冷却而手印消失。宇宙间没有恒存的东西,即使是恒星,也还会发生激烈爆炸。一颗恒星垂死的光芒,传到地球要经过几千万年,爆炸是一瞬间事,爆炸的光几千万年传送而不灭,则是永恒。世间之理亦如此,山门既是入口之处,也是告别之处。七年前在日月潭玄奘寺告别从前的我,四年后在无生道场告别今生的我儿。心道师父说:“灵鹫山是无忧的山,天眼门是解脱的门。”这话听来容易,但这话不是给听的,是要定慧修习的。

上个礼拜,重访玄奘寺,在大殿遇见一位常住法师,他指着庭中巍巍高耸的冬杉说,绿色显示生机,有盎然的喜悦,又说冬杉容易长,五六十年就能拔高成三十几公尺的大树。他教我“观想”,我于是在山门下静静凝望这栋重修后由正红、金黄、纯白三色配搭的木结构寺院,翘脊飞檐悬挂着小金铃,矮墙马背铺着鱼鳞瓦。寺院右后方遗下一截当年的地震断墙,裸露出红砖内胎。山门外除一对驮经的石象,还有一块玄奘法师的传碑与西域行迹图。

与七年前相仿佛的夕暮,我凝望着佛寺历历在目的景物,漫想起《洛阳伽蓝记》“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的句子。这一次再见山门,虽仍有愀然之情,毕竟心念已重生。行到钟楼前,再一次撞钟三响,镗镗悠悠,整个山野都为清澈的流水环绕,一轮空明之月挂在天际。

200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