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边上
旅馆的窗子面向运河。旅馆坐落于市区,马路的车声隐隐传入室内,不觉嘈杂却能感受到城市的脉息。
河的两旁铺了宽阔的红砖道,白色河栏增添了雅致的风情,秋阳斜照,人工栽植的路树还不到遮荫的时候。运河的水波微微晃动,倒映着差池的楼影,我在楼上看不出它是否流动,灰绿绿,不算污浊,但也不清澈,所谓倒映的楼影只是水中光度明暗的区隔。车声闷沉沉,河流闷沉沉,我的心情也是,沉积着,淤塞着一些什么。
其实,说不上什么具体的沉积,具体的东西好清除,只有人世沧桑、历史感喟才难消化。像我这回投宿的旅馆原是大海,三百余年前郑成功军队与荷兰人争战的海域。不过三百年的光景,海湾浮起,舄湖、沙洲如烟,终于回填成一片内陆。今年夏天,孩子的伤痛发生后,我的心多半时候是有裂纹的,仿佛一个黑洞把过往的安适全吸进去,哽在喉头与心口的无非惨然的碎片。世上兴亡如此,个人的生命终始亦如此。
我随大伙儿白天在府城四处走动,心思不太能集中,多半只惘然地笑笑,任躯体漂在一条沉沉的河里。从前荷人兴筑的普罗民遮城是今人登临的赤嵌楼。从前临海耸峙,看夕照听涛声,而今市声包围,动线受阻,只存楼门遗迹,一幢重修的文昌阁、一座海神庙和一口枯井。
一切古迹于我,不及旅馆边上这条运河动人心魂,我定定望着,漫无边际想着,日本统治时期开凿的这条运河,四分之三个世纪悠悠逝去,商贾舟楫来了又去,一代代的戏码不断搬演,落幕,已扬不起任何波澜。难得一只水鸟划破久滞不动的画面,掠水而去。海岸西移好几公里,旧称热兰遮城的安平古堡,当年在台江外海,现也已望不到海了。时空变异之大,令游人陌生到断绝了思古幽情。
此行为台湾文学馆开馆而来,台南数不清我第几次旧地重游了。穿街走巷,闲步高楼包夹的绿竹寺院,菩提钟磬在古旧的廊宇间传递无可奈何的兴灭之感,逼着人想:繁华荣景终归堙逝,有什么是值得眷顾的,有什么是值得收藏的?是文学吗?许多时候,不过记下一只蝴蝶飞过的惊奇,一场梦醒的缘由。
赤崁文史工作室安排的参观行程,印象较深的是永福路第一级古迹祀典武庙。朱红色的山墙与白色翘脊,保存了台湾庙宇少见的单纯造型美。庙宇主祀关公,但后殿边厅祭拜的观音,低首,微开眼,是一尊垂怜世人的观音。等同行的人坐定户外,聆听南胡与古筝演奏,我一个人又重回观音厅,仰望炉香熏黑的匾梁,多少人在袅袅香烟中祈求,在洒泪中得到安慰,不觉在拜垫上屈膝伏叩,深深三拜。
厅外小小院落生长着两棵大树,苹婆的叶子长厚而深绿,树干粗浑,像颜真卿的字,另一端逾百龄的古梅则似柳公权。《寒山僧踪》接着是《安平追想曲》,丝竹之乐赢得一阵阵掌声,大伙儿的谈兴喁喁正浓,独我与我的垂怜观音传音入密,藏住闪闪的泪光,只让恍恍的时光移走。
一面又漫漫想着《台南城的故事》,清代那几幅彩色舆图显示,海波翻涌,鹿耳门曾经是海上一座小岛,岛的右后方耸立另一座岛(安平镇),再右紧随一鲲身、二鲲身、三鲲身,一直到七鲲身。图左为新港溪,图右为冈山溪。图下郁永河的《台湾竹枝词》:“铁板沙连到七鲲,鲲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难轻犯,天险生成鹿耳门。”
然而,世上岂有永久的天险,生命岂有永远的屏障?诗歌文学留给后人的省思犹似沧海,潮浪般的作者一群群竟像鹿耳门一般消失了,轻易就被时间的巨舶攻陷,甚至连一丝遗迹都不存留。
子夜过后,运河边上的路灯熄了,市声渐弱,小树的影子在黑夜的风里缓缓摇晃,我一颗沉重的心仍在积累的感慨中悠忽地摆荡着。
2003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