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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索的心
之一 水井
井沿高出地面尺余,水泥缺裂处软绒绒附生着青苔,四周围的土地被水打湿了,光脚走上,有些滑溜。我小心地靠近,趴到井口上。
冷天,井像一只会冒烟的魔瓶,黑幽幽、晃咧咧。
会不会突然涌出一头怪物呢?我身体的重心挪至脚跟,不时回头看,怕有人在背后捣鬼。
“哇——哇——”水波仿佛晃了一晃。水面是我的脸,还有几点树上吹落的枯枝、虫蚁;天空和云在底下,声音沿着砖砌的井壁窜上来。
“走开,走开!”时常碰到那位挑水工,他总是大踏步地扯起两只大木桶,以闽南语不耐烦地撵小孩走。小铅桶匡通一声,提起来,哗啦啦倒进铁环圈捆的大木桶里。匡通、匡通、匡通……要七桶才满。覆上两片脸盘大的叶子,“叭塌、叭塌”大光脚板响起,一路快步走远。
早上,哥哥姐姐上学去后,我没事做、闷得慌,就跟着挑水工穿门走户,比画各家水缸的大小。有时赶在他前头,对着深井大哇一声。“猴囝仔!”是他的口头禅。
井水似乎永远汲不完。井底会不会是接通到一条龙的口里?水面上放两片大芋叶做什么?能使水清还是使水甘香?我漫无边际地想,暗藏住自己稚幼的答案。
“那多危险啊!”等有一天问明了母亲,从此也少去井边了。以后,在书上读到舜与他父亲瞽叟的故事,偶然才又想起小时村子里的那口井。
之二 老婆婆
老婆婆单独一个人住河边,养了一窝小鸡、几只桃番鸭;小土厝旁立着一座稻草垛,供她的煤球炉子生火;门前斜插几根晾衣服的竿子。我经常看见白色长条布在竿子上飘荡,那是她裹小脚的布条;也看她把斑白的挽发松散开来洗,在水里一漂,居然满满一木盆。
她房间放置了一个储尿的大桶,整天蕴发着一股积存久了的尿味,混着篦簪的油臭。“可当肥料卖!”母亲说,老婆婆连尿也存起来,非常俭省。有一次,我带弟弟在那座稻草垛边玩,尿急了正要屙时,她端了木盆来接去。
“囝仔尿,清清啦,”眉眼一片慈蔼:“洗头发黑金咧!”
其实,她头发已大半灰白了。五十年代的妇人家节缩敛抑,仍深受传统无形拘缚,不满六十,却因为小脚、挽髻、穿黑布棉袄,特别看老。
——为什么要小孩的尿呢?而且越小越好,规定是还未上学的。大人的不好吗?尿怎么可以当肥皂?是不是含有碱?懵懵懂懂,这些疑问好玩似的飘浮在空中,一转眼,却全被时间束拢到一个积尘的小角落了。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啊,三十年后,桌前灯下仔细去寻思,它们才掸落尘灰,现出原貌。
之三 小黑板
家里有一块小黑板,专供我习字用。
父亲的朋友来访,好像聊着聊着,就聊到那上头去了。
“大弟,来——”他们唤我:“叔叔要看你会写什么字?”
我拿出粉笔头、板擦,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先写“文”,再写“天”,接着写“祥”。
“呀,真好,了不起,了不起。”如果我记忆没错,他们必定是马上赞美。
“你还会写花木兰啊……”父亲在旁提示。
于是,我再写下花木兰。
“真不简单。”吴叔叔的乡音很重,嗓门也大,“兰字笔画那么多多,他却一笔都不错。郑成功,也会吧?”
“会……”我受到感染,脱口也是川音。
通常,“三多”之后,不再表演,主客俱都尽兴。
住一两天就走,父亲那些乡亲。在穷困的年代,米面不充裕,彼此所能交换的只是患难过后留下的一点真诚:谁有一丝喜悦、一点骄傲,都毫不掩藏地捧出来大家分享。
中学阶段,我读到欧阳修童年,他母亲以荻茎教他在沙上写字。而回想自己受教育的童年,爸妈特地准备了小黑板,央隔邻盖老师赠送他教课之余的粉笔;稍长,为我裁过时的日历当练习纸,还跟老师商量,以一包芦笋籽抵缴一个月补习费……点点滴滴,我确信人情的体验,来自家庭,生活中很多观念、感触,受上一代影响最深!
之四 柴堆
教室旁是工友烧开水的小砖房,外边堆了一堆干树枝。
那年我刚入小学,一天,不知什么事,老师要罚我;放着讲桌底下的木板不用,却叫我到室外另找一根。
我站在太阳底下的柴堆里,作势翻捡,十分难堪:哪里有自己找棍子让人打的?无例可循!这是头一遭。心里反复挣扎。
那一堆木柴零乱地散置着。有一截劈成四分之一粗的木条;有儿臂大小及筷子粗细的枝干;苦楝和木麻黄的碎枝叶占绝大部分。
究竟是捡粗的还是挑细的?捡粗的怕打下来痛;拿细的吧,那岂不是跟老师开玩笑吗?左思右想,手没停着,脑子却渐渐空了,到后来索性站在那里,摆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
下课时,人来人往,有人投以好奇的一瞥,有人兴冲冲地走来代出主意,我不时抬抬眼皮张望,更六神无主了;连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似也一片茫然。很快地,上课钟响了。
“挑好了没?”老师走近问。
我摇摇头。
“这么多,就找不出一根合适的?……好啦,回教室吧!”
他不加责骂,只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在亮花花的太阳下,竟使我眼眶里盈满了泪。
据说,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小时候很淘气,老师叫他出去找一块打他手心的板子,他跑到木厂里找了一片又薄又轻的刨花来……我不免想,假定当年早早就听说了这故事,那天,会不会仍“无助地”站在太阳底下呢?
之五 小西红柿
庄老师留给我的印象很深,一直到今天,将近三十年,我仍然常想起他,想起他是我入学第一位启蒙老师,想着中午放学后好几次留我在他家吃饭的情景:桌上摆着香喷喷的白米饭、炒四季豆、红烧鸡块;饭后,师母还端出一钵小西红柿当水果。
那时,老师已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都比我大一点;据推算,当年他一个月薪水不过七八百元,约等于现在的一万块钱。他招待我吃的,绝不是多余的,而是此进彼出,从他们一家人原来的份里分出来的。一般家庭但求饱肚子,根本无法考虑色香美味和饭后水果。但老师体悉我平日的匮乏,请到他家,总是多备一些,让我在餐桌上不必顾虑别人是否还未吃。
在那之前我认识的西红柿拳头般大,不是黄绿色就是橙红色,通常根蒂处还带有扩散性的两三道褐斑纹。而眼前的小西红柿一颗颗红艳剔透,正好一口一个。
也许是因它的色泽,也许因为是在家里以外的地方吃到它,或者因心中一种特殊的温热感,小西红柿成了我童年梦里一个鲜明的意象。
之六 公交车上的气球
每到放学时候,我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压,像哀愁又像不是,不管原本多轻快,立时不安起来。
如一个闯关者,我一面等车,一面在小站四周“找人”——寻找村子里认得的大人,请他们在递票给司机时,顺便把我带上去——小孩有大人带可以不必买票,尤其是我个头小,大概还不到一百一十公分吧。好几次是父亲熟识的周伯伯带我上车,更多时候是我挤挨着不认得的人,头不敢抬地蒙混过关。记得有几次,司机曾追问:“谁的小孩?”没人响应。我攀上去,车子一启动,她也就算了。
我向父亲提出办长期月票的要求,他总是一拖再拖地说:“下个月。”赚钱艰辛,我也未坚持吵嚷着要,但如何上车?那一块窒人的铅块又确实压在心头。
这一天放学,老师送我一大把长条形缠绕在一起的气球,我高高兴兴地提到车站。太阳很大,简陋的车站其实是一家烫发院,十来只苍蝇在屋檐下飞,长木凳坐着几个慵懒守候的乘客,我一个也不认识。车子来了,大家一涌上前;我抓紧那一把红、白、黄、蓝的气球被挤在外围,紧跟着一位挑担的妇人。她迈上去了,轮到我了,司机看我背个书包,孤单单地,突然把手一挡,转头大声问:“谁带他?——是你的吗?”
妇人选了车门旁的座位,坐定后,摇摇头,“不是啦!”
这时,车子引擎砰砰砰地空转着,我发觉一车子的人都望向我,一秒如一刻钟长。猛然不知从哪里升起的一股委屈,号啕爆散开来;大人则七嘴八舌地议论。司机拉我一把,将车门关上,车子立刻往前开驶。
“叫你老爸老母帮你买一张月票。”我记得有人用闽南语对我说。
我一个人静静躲到最后座。过了“草埔仔”,车厢就松动了,一站站下去人愈来愈少。要下车时,我决定把气球舍弃在车上:心想得人通融,不应再招摇;“苦相”一点,或许也算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一种做法吧!于是,车到溪底站时,我快步跑下,不敢存什么五颜六色的梦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值得,只觉“情”当如此。
盼望司机在打开车门前能预先提醒我的情况,未发生。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气球会被谁捡去?
后来我还常碰到那位司机,在我购买月票之前;她并不和颜,却也不再追讨我的票,像是已经认得我。
冬天过去,那段尴尬期就真的过了。
之七 跳土风舞的外套
教土风舞的是一位穿裙子的年轻女老师。当我们在校园里成列的木麻黄边排好队伍时,老师开始一二三跳、二二三跳,前进,后退,大转身,她脸上的笑意和发裙一起飞扬了,我们乐得拍手,脸上笑眯眯。
没有录音机,也没有麦克风,老师凭一个哨子指挥;有时她会带一支口琴在旁吹奏,有时则啦啦啦、啦啦啦地哼着舞曲旋律。
究竟是什么曲子,我不复记忆,但我记得教新舞时常由我和老师携手示范。并非我个子高,也不是动作美,而是我较快记住节拍、舞步。
严寒的冬天,校园清冷萧瑟,风从海边一阵阵刮过来,灰沙间歇地在操场上移走。“八七水灾”过后,物资极为缺乏;那年冬我穿上父亲刚从救济单位领回来的一件小大衣,心情振奋。黑白细纹交织,双排扣型,虽然两只手肘处各补了一个补丁,但我并不以为意,颇觉摩登之美。
我注意到老师的神情,仿佛特别温柔。是否真有那么一丝缥缈的感应?——啊,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孩子的天真!
以后,每个礼拜但逢有土风舞课,我总穿出我那唯一的钉有双排扣的大衣来。而今,老师的姓名我忘了,但我相信日后熟悉的交错、跑跳等土风舞步,都是那年学的。
之八 擦红药水的女孩
穿一套水蓝色尼龙纱服,她名叫柯明芳。“柯”是伸港乡大姓。小学二年级时,身量中等、成绩中等、座位也排在中间的她,颈子、后背和手臂,经常因蚊虫咬伤而涂着一坨坨的红药水。相对于其他孩童不在意被蚊虫咬,不刻意去抹药,她的“娇嫩”自然十分抢眼。
下课时,男生们钉陀螺、掷玻璃珠、在地上的土窝用力摔打圆纸牌,蚊虫叮咬过,最多吐点口水,一擦了事;皮肤磨破或割伤,抓把沙一按,凝结成了硬疙瘩。
柯明芳却不一样,她家人替她擦红药水……下课钟响,她的尼龙纱裙张开像一把会走路的塑料花,在走道上,男生过路免不了要挤挤、碰碰,有的还拿一双玩沙的黑手往她涂红药水的地方点。
“干什么啦!”常听她拖长高调的尾音,膀子耸耸,回头瞪一眼。大家乐哈哈,觉得日子挺愉快。
年级愈高,我发觉她成绩愈落后,算术尤差。等到五年级升学分班的时候,大家就散了。因此我对她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小学二年级——水蓝的衣服,白皮肤上突出的红;多数同学穿面布袋改制的衣服,只有她能当“贵族”。那是我童年混沌的美感焦点,直接的向往。
之九 马灯
电还没有接通,靠点蜡烛或马灯。
烛焰闪闪跳动,照见的只有三尺方圆一块地方,一家人在火光下,在朦胧暗忽的夜的包围里,聊天或各自做功课。晚饭时间很早,家家户户总在天黑前就将屋外的工作收拾妥当了。
有的人家嫌烛火飘忽,因此改用马灯。马灯形如立着的提篮,上方有一提把,外覆一透明玻璃罩。父亲晚上巡视猪圈、鸡房就提着它,光圈移动,引得那条老黄狗“唔唔”地低吠不停;猪通常是倒头即呼噜呼噜大睡;至于停在木架子上的鸡则不安地骚动一番。马灯照在沙土地上,黄黄一团,此外则仍是一片推不开的黑。晚上,我们孩子很少出门,老担心外头飘动的鬼魅,敌暗我明。草丛里时而窜出一样样东西,田鼠、四脚蛇、癞蛤蟆之类;瓜棚下、桑树边原本高亢的虫鸣,瞬即止住。风在木麻黄林里穿梭,星星眨巴眨巴着眼。
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电瓶,充足电可以照明一两个钟头,白花花地亮着,视野延伸十余尺,心胸为之一开,令人欣喜。然而成本高,并不经常用。
每隔三五天,我还是得拆马灯罩,拿块布把手伸进去耐心地擦拭,把油烟熏黑的玻璃擦亮。
大哥那时读小学高年级了,补习夜归,父亲算计好了时间就带我一块儿提着灯去半路接他。星光、荧光全不如马灯光,尤其是跟在爸爸身旁。
等我晚上也参加补习时,电力堂堂输进了小村庄。细算来,我十岁开始,自由寻索的天地即被迫转移到书本里去了。
1987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