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0 蛋壳情结

蛋壳情结

鸡房外亮花花,母鸡带着黄绒毛刚舒展的幼雏在田田的南瓜地里翻捡土虫,咯咯咯发出一连串呼儿来食的叫声,细碎,急促。小鸡轻松无虑,等着应承鲜美的餐点而步趋、聚首。

站在鸡房门口,我望得出神,不料一回头,竟发觉自己是巢中那颗未孵出的蛋,正焦急困惑地想啄破,想脱身,想借力撞击;但环围是蓬松的稻草,那枚蛋刚好陷在深深的谷底;我觉得翻身无力而憋出一身大汗……

童年的这一个梦,不知是否显示我稚幼的心灵想要抓牢一些什么,又害怕失去某种东西;可以确定的是与乡居经验有直接关系。

记得家屋左侧有一茅草搭盖的鸡房,母亲养了三四十只土鸡;公母掺杂,一年四季有蛋吃,也有长大的鸡卖。只要听到叫声,看到桃花红脸的母鸡小跑步过来,准是它下完蛋无疑。

一窝大概十五个左右。临到末尾几天,母鸡往往会赖巢不动,我为了捡蛋方便,有时死拖活拉把它赶开。偶尔于嬉戏中,无意拨开草堆,若发现一两个无主的“野蛋”,那种收获的喜悦更大。碰到已臭腐或破碎的,则不胜惋惜。

谈到母鸡孵蛋的情景,在严冬,真是夙夜匪懈。每天不定什么时候,当它蓬首垢面、缩着颈子冲出来时,我记得它总是先用干燥的沙土刷洗脖颈、翅背,抖擞抖擞,才到轧水机旁找水喝,顺道吃几口食。好几次,我怕天冷孵蛋有闪失,擅将巢边的蛋向中集拢,堆成一座小丘,然而当母鸡回巢,我注意到,它却现出不安之态,不停用嘴拨弄,用身体抚摆,好一阵才静息下来。后来听大人说,母鸡自己会翻蛋,那是本能,不劳人费心。

二十一天过去,几乎在同一时辰,小鸡破壳而生;因为杂配的种,所以喙、爪颜色不同。当母鸡领小鸡迎向新天地时,我凝望空巢中碎乱的蛋壳混杂着鸡屎;看母亲把孵箱中那堆草反倒在空场中,点一把火烧净。

“离远点!这里巴满了虱子。”母亲撵我,不准靠近。火舌一下子吐大,毕毕剥剥地飘起蛋壳烧煳的焦味,转眼化作灰烬,予人一股说不出原由的惆怅与失落!

不管蛋破为的是要孕生,个体变化、时光销蚀,它再也无法回复旧观了。人世情形相通相类之处不少,空巢破蛋之景,乃下意识地揉进了我离别的情怀中——

六十年代初期,家住彰化县溪底村,大哥远在南投中兴新村上学,寄住在一位叔叔家中,每年寒暑假回家。那时我是小学中年级生,兄弟两人已颇能玩在一块儿;他不再像三四年前住泉州村时净想摆脱我独自出外游荡。我们一起到糖厂铁路边捡甘蔗头啃,到河里摸蛤蜊,捉天牛、金龟子,养蚕,拔地瓜叶喂兔子……假期届满前一天,蒋叔叔会来接他。每到八月底,我就开始数算起日子,最后几天,心情迅速转坏,不仅食欲不振,话也懒得说,大有吞声之慨。有一回蒋叔叔提议带大家上街照相,弟妹们兴冲冲,独我借故不舒服躺在床上。母亲略知我心情不好,也不点破,仍旧忙她的事。我暗地里淌泪,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天色已黑,大哥早走了。整个暑假的欢情像一阵强风吹袭过,繁华消歇,嫌它短暂,院屋静静地,心像破蛋壳空自有索然无绪之感。

年复一年,任何事经久了,都会变成习惯。升上五年级以后,每天上课不是国语就是算术,脑子里塞得满满的,再没有空闲时间想别的事。我兢兢业业地毕了业,兢兢业业地考取省中。

重回母校谢师那天,暑假未过,小学校园并不多人,操场上有人练习骑脚踏车、打躲避球。面向升旗台那栋教室新墙上贴着一张大红榜单。偏远的乡村子弟能到县城念书,在当年被认为是一桩极光彩的事。我碰到隔壁班楚老师,他特地与我握手道贺。穿过操场、一排榕树、爬竿、单杠、锁住门的教室,我停留在六年丙班的走廊上,最艰苦的两年熬过了,心中有上榜后的喜悦和松懈,同时却掩抑不住离巢的依依;隔着木框玻璃窗往里看,七十人坐的课桌椅整整齐齐空着,粉笔槽清理得干干净净,和以往填满粉笔灰的景象大不相同;我多想一个人走进去再坐坐、摸摸、四处望望,可是又觉得突然陌生许多,有一丝情怯。

年事愈长,也愈能体会儿女不在身旁的老父老母心中之寂寞;平日百无聊赖,日子过得悠悠忽忽;逢年过节,子孙相约回返,固有三五天热闹,但一朝哄地全散走,夜阑酒尽客离去,水云漠漠,好长一段时间连只沙鸥影儿也望不见。古人唱词:“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意涵多重,真堪别解。

九年前写过一首诗《家的联想》,大意是:紫藤攀高,青青的苗渐渐爬出篱外了,母亲望不见。但是,每个发薪的月初,她会从邮差手里接过一封挂号信……老人家心里如何想?是不是孵破了蛋壳那般,远方邮笺无法细诉的况味?

1986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