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心情
在风中斑驳的是土厝朝南那面墙,墙上有二尺长宽一个小窗;三块土砖竖立其间,形成粗笨的直条窗格。我从幽暗的室内外望,看到小河边的竹林、竹林外的田野,一只黑水牛在稻桩翻耕后的泥浆里,一群白鹭鸶飞过天空。
白鹭翔集的深树林,夏日傍晚有孩童凌虐的笑声、满地碎裂的蛋壳和蛋黄;我看到肉赤赤一团的雏鸟,来不及睁开眼就死了。那年,我五岁,老是被抛在哥哥他们那一帮玩伴的游踪之外;站在黑泥垛实的院落大哭,吵得正要下蛋的红脸番鸭到处扑飞。灶旁卷柴把的母亲火了,就把我拖进屋里。天黑了,蚊子嗡嗡嗡结队示威,母亲点上一长条纸包着碎木渣的蚊香,又退回炉边。
火舌挣动,烟蓬蓬地呛人。“那个死东西,野到哪里去了!”母亲尽力扇着火头。我知道她骂的是哥哥。
望着愈益昏暝的窗孔,外面是漫漫的天空和村野:一个新奇的世界展开在我眼前,懵懂间,我挨近了,有时又感觉离得很远——很多事物对我而言都仍属陌生。我哼哩哈啦地干哭,声音渐弱,正想趁势歇止,忽然抬头看到透空的土砖窗口套印上哥哥那一张野性不驯的脸。由于他下巴够不上窗台,兀自一颠一跳,“叱叱!”地对我挤眉弄眼。我游丝般的哭声吃他一激,突然充血,“哇——”,加足音量吼出。
“要死啦!”母亲烦极了,拿着夹煤球的火钳冲进屋,照我屁股就是一抽。
泪眼眨巴着终于全黑的窗口,一天又过去,什么好玩的事也没捞着,我冤屈得什么似的;而那窗口人去无踪,正若无其事般敞着。我因吃哑巴亏,长时对它有一种梦中想要脱缰、挣醒的无力与记憾。
“八七水灾”,土厝塌为一摊烂泥。三个月后,父亲找泥水匠在十几里外一块高亢干爽的林地,矗立起另一座竹造的新家!溪底村一四〇号。我记得,窗子打开三尺见方,比土厝的大了两倍;每半尺竖一枝竹棍,以直棂为主。我倚近窗边,常喜欢转动榫孔中的竹棍,弄得它咕噜咕噜响。檐下挂着一张竹篾编的窗盖,风雨吹刮时,钉子一钩,可用铁丝拴系;平日,盖篷用支杆撑开或索性整个摘下。
窗口安放有一张木桌,我在桌前做功课,看阳光花花地在葡萄架下移晃,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开了又谢,高过屋顶的木瓜树饱孕着乳汁,累累结实。不时有牛车从门前的小路通往后山,牛铃叮叮当当响,声音轻快的是小跑着的空车;如果步子沉缓,那必然满载了重物。我向外望,有时出神地看着蜜蜂在白色的番石榴花间穿飞,有时在毕剥声里寻找着日头下裂迸的蓖麻子……风轻轻吹,常常不自觉伏案睡去,直到晚饭前到海边抓蚬蛤的妇人全返回了,三五成群,她们蒙巾戴笠、挑着担子,笑着走过庭前。
“给你们煮!”熟识的和父母打完招呼,偶尔会留下一大捧来。人声走远,我仿佛仍听到她们不带恶意的“阿山仔”的称呼和谈论。那是六十年代初期,母亲常回赠邻人以热腾腾的山东大馒头。
风雨凄咽的晚上,父亲把窗密密实实关紧,凡竹缝都用碎布条塞严。呼啦呼啦地——防风林声势吓人,马灯光飘飘忽忽;壁虎在暗灰的壁上往窗口移。雨势一紧,水从窗缝蛇般往里钻,天地怒号,我睁大眼睛,却推不开四周围的孤单与黑,老像是有一只梦魇的手无声挪近;而壁虎交接,啧啧啧的叫声更是无端地扰人睡梦啊!
家搬到八卦山脚时,年龄加大。苦楝树下的窗子整天开着。暑假,我们都休息在家,只有父亲仍需日日起早赶晚地工作;攀越县立中学那座山头,他出现于相思树林端或红土空旷的山梁,是天黑以前最准时的定时器,当我从古典小说的章回里,或母亲从锅铲炉火的间隙中抬起头来时。
“爸爸!爸爸回来了——”孩子们竞相比赛眼力,兴奋地计算着父亲的脚程和时间;一忽儿,头戴草帽、肩披汗巾的他就下到马路上来。
许多年过去了,一天,我偶读《华夏意匠》,翻查古人门窗设计,读到“由于没有局限,在形式和构造上便有了极为宽广的创作的天地”时,欣然有悟。我照着书页,随手描画井口字、冰裂纹、灯笼框等意象华美的古典窗花,过去生活里那些透光而通风的、晕黄而脆裂的记忆,于是一一浮现出来:
每一幅窗景都像一段人事鲜明的岁月,重回首,掩映我当年的心情和向往!
1986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