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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故事
只是为了一条鱼
学期马上结束,天气日渐地寒了,我在教室,为初二小男生讲黄春明的《鱼》。小寒过后,大寒来时,每年,上这一课,我都感动得不得了。
“‘……阿公,你叫我回来时带一条鱼,我带回来了,是一条鲣仔鱼哪!’阿苍蹬着一部破旧的脚踏车,一出小镇,禁不住满怀的欢喜,竟自言自语地叫起来……”
我卖力地为他们分析小说背景、祖孙的亲情及误会的缘由。眼中、心里充满暖意,觉得老人和阿苍在现实生活中,虽然十分卑微,但他们的生命情性却是实实在在感人的。
下课钟响起时,突听一位顽皮、好说话的同学,长长地舒吐了一口气,说:“哼,只是为了一条鱼……”
仿佛是说不可思议。
其实,有很多条“鱼”的故事,大大小小,在那种年代,那种地方。我站在廊上,从校园的东南方望出去,仁爱路及敦化南路的交叉口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远东百货、财神酒店及万代福大厦附近栉比的高楼,开了成百成千的方窗。这样的建筑,想必也有它的“背景”及意义吧!
——鱼是顶普通的食物,阿苍的祖父为什么把它看得那么贵重?
——阿苍为什么带条鱼回家就显得如此高兴?
我知道,像这样的问题,城市孩子是不会完全了解的,除非把生活倒回去三十年,带他们到山区或滨海的村子走走,他们就能体会,就能了解了。
三十年,一棵树可以长粗,一个人可以长大。社会生活的情貌、个人的观念当然都有极大的改变。
草垛子
苍黄的窗纸、昏暗的灯烛,晕染出我童年生活的色调。土砖房,黑泥地,稻草铺的床,煤油点的灯,一切都十分简陋。
家居附近有一座稻草垛子,小孩喜欢在那里玩捉迷藏。有一天,大我两岁的姐姐,从家里拿了盒火柴,带着我和几个黄毛丫头,一起坐在草垛边。时序入秋,风刮得大些,有点儿凉。姐姐划火柴玩,一根、两根……老是被风吹熄,于是钻到草垛后,紧挨着,又划了一根,风一吹,火星跳到草须上,“霹霹碰碰”就把草燃着了。焰舌一下子冲上天去。
四五个小嘴,一个个张着,都呆了。
“烧火了——火烧厝喽!”我记得那时锣鼓锅盆响成一堆,街坊邻人一面忙着提水救火,一面都心疼地嚷着:“损失大啊!可惜了。”
其实,只不过是一座草垛子。
母亲为了对物主有个“交代”,为了息众邻之议,拿着脸盆,没命地追打着姐姐:“死婢,打死你这个死丫头……”姐姐当时不满七岁,吓得哭哑了嗓。母亲涨红的脸,慢慢转成苍白,淌着泪,自己也掩面失声。
大水来了
童年,我们不知玩具为何物,不知玩具有得卖。所有人家的孩子都如此。小的跟在大的后头,一同到树上去抓小鸟、摸鸟蛋;到沟里网鱼、捉虾;滚着铜环,一直到一里外的大肚溪堤边上玩。海风把木麻黄吹得呼啦呼啦响,在大石堆栈的堤防上,坐掉一个个上、下午,坐过了幼儿园小班、中班、大班的年岁。
野地给了我们广大的教学资源,父母不必愁孩子在追逐中会跌倒,也从不担心自己的孩子走失。刮风的坡岭,漏雨的土地庙,都是自自然然的温林,无可取代的学校。
在我将入学那年,急骤的暴雨冲毁了溪堤。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星期五。天刚刚亮,大雨下着,许多人家犹沉睡梦中,而母亲却在砖灶边烧柴熬稀饭。等稀饭煮好,她就唤醒大哥,叫他去小店买一斤红糖。那时,早餐是不必就菜的,没有花生、面筋或者咸蛋、皮蛋,稀饭里能拌点糖,已经觉得香甜得不得了。
大哥出去了一会儿,突然又捏着那两块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妈妈,淹大水了!”他说:“从堤岸那边,有一个人,一面跑,一面喊‘淹大水了’。”还说,小店过去那一大片低洼的水田已经是一片汪洋,水正向村子这边追赶过来。
母亲将信将疑,想到昨晚涮盆子一般的雨水,立刻将皮箱等装有重要文件的包包,往木橱衣柜等高处放。炉火刚熄,糖没买着,稀饭还没吃,黄浊的泥水就穿堂入屋了。
父亲工作在外。年满三岁及未满周岁的两位弟弟都还在床上睡着。
“盖老师他们不知道起来了没?”母亲自言自语问了一句。说着就往外跑,把住同一院落,犹度新婚蜜月的那一对年轻夫妇喊醒。
一会儿,她瘦小的身影又急速跑回来。
“走!”背一个,抱一个,母亲十分镇定地带我们离去。
方 舟
水势涨过大腿股时,村子里青壮的男人,扶着长竹竿挨家挨户救人。小孩一个个被拉上屈指可数的几栋较坚实的红砖房上。天地一下子缩小许多,人心因而紧靠在一块儿。二十坪大的屋顶,成了浊流中的方舟。母亲很晚才上来,只带了一个小布卷儿,其余的已成了洪流的牺牲祭礼了。雷雨交加,光电照人,于今犹能想见母亲乱发散披的样子,有几绺黏贴在颊上,满头满脸湿答答。
茫茫地望着家,看不出她是否哭了,眼角流着的是泪还是雨?她拍拍中弟,搂住平弟,掏出乳房,让婴兄孜嘎孜嘎地吮吸着。邻人从半倒的屋舍中抢救出几床毯子、棉被,供大家顶在头上遮雨,风雨的肆虐压过人们哭喊惊叫声。水离屋檐一尺高处,涨势停了下来。我眼看着四周那些土砖茅舍一家一家地崩颓,被水龙吞噬了。鸡鸭猫狗,随波逐流,树枝、椅凳、锅盆及种种秽物,也都“浮沉东去”。
腿蹲麻了,也不敢挪动,生怕有人一推移,就把另一人挤了下去。
傍晚,水慢慢退到膝盖那么高,晚上就在那户“大户人家”的大木板床上过了一晚。有人施粮,每位小孩只得一块米花,解解饥馋。小孩子半夜起来就在床边屙尿。大家都木愣愣地,不知明天以后如何。
牛车路
灾后的田野,厚积了一层淤泥废物,走过去,觉得十分苦,十分吃力,心也是。炎阳下,郁蒸出熏人的瘴气。木麻黄断腿残肢地倚在田埂上,歪斜在马路旁。
新居在溪底村——大肚溪尾防风林畔,是二间房的违建,竹子编架,石灰和着草泥涂壁,屋顶覆上薄薄一层灰瓦。四壁不仅萧条,也碰它不得,一撞就会掉下一大块土灰。
由于父亲苦心经营的“务本农场”已尽遭大水洗劫,秋收无望,债台高筑。一时,全家笼罩在饥寒交迫的阴影中。生活像极了一条缓缓推远的牛车小路,荒凉寒伧。
水退后,全家大小一起到老家废墟去寻找“余”物。踩着厚厚的淤泥,父亲叫我们用脚打横里画圈圈,一寸、一尺地试探着,像在河里摸泥鳅。天将黑时,挖出了一只红褐色陶土的大缸、一个圆形木桌面、两只木屐、一把木椅。老人家叹了口气。母亲的脸映着夕阳斜照,有些阴影,有点儿凄惶。
第二天再去“挖宝”时,中弟不小心在泥浆中滑了一跤,哀哀地哭将起来,母亲看了他一眼,不吭气,抱他到河边,“哗哗哗!”地撩起水,把他身上的泥巴刷洗干净,而后,解下自己的大褂,给他擦了几把。
其时,中弟刚满三岁,营养不足,灾后余生,小肚皮经常饿得慌,找着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就大哭起来。母亲不得已,只好到附近杂货铺买了一小块黄米糕塞进他的嘴里。这当儿,两颗豆大的泪珠却自红肿多纹的眼眶滚落。天暗得好快啊,感觉上,那年冬天就特别漫长了,每一分一秒都棒喝住孩子的玩兴。
屁股开店
水灾过后,我入了一所乡间小学。吃苞谷粥、脱脂奶等救济品,居然养得一团肥肥胖胖的模样。识几个大字,当班长。老师喊我“小胖”,大多数的同学也这么叫,但少数几位却另有叫法,他们看我顶个大扁脑袋瓜,两颊宣腾腾的,像发酵面饼一样,喜以戏弄的语气叫我“肉饼”。闽南语(鼻音收尾)念起来气足而声大,配上转折有变化的音调,脱口而出,总会笑开几张口,赢得一些彩声。
有一天,保健室的欧巴桑带大家到乡农会仓库,量体重。
“你先量。”她指着我。因为我是班长,量过后,要帮忙登记。
“有没有穿内裤?”她冷面无情。
“有……”我有点儿胆怯。
“脱下来!”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来不及深思,即将外裤拉下。“啊!哈——”只听一阵哄笑响起,其中就有一个矮个子女生脱口惊呼道:“肉饼,尻川(屁股)开店嘛!”我警觉内裤后头破了一个窟窿,用手捂住,已经迟了。从此,成为他们取笑的话题。
这条内裤,原来是面粉袋裁缝的,上面还印有中美合作握手的标志,穿久了就不牢了。前一晚我洗过澡,要穿它时,发觉后屁股已被硬席磨穿了一个小洞,我吵着不穿,要妈立刻缝补,但母亲一时事忙,随口应了一句:“穿在里面,有什么关系?”这句话不但没有安抚住我,反而使我执意地跟大人怄起气来。
——小洞没关系,大洞呢?大洞就有关系了吧。我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委屈,暗地里用手就那小洞洞,使力地撕扯了几下,破洞张开足有一个茶杯的口大。第二天生着闷气穿到学校,谁料竟赶巧碰上量体重,还得脱外裤。
当年那位具有语言创造力的小女生,其名姓、面貌,我早已感觉模糊,但她说这话的神气,仍很清晰。她跑出去拍着手大声嚷嚷着:“开店嘛,哈哈,肉饼的屁股,开店嘛。”抑扬顿挫,使我相当气愤,大恨自己。一条磨破的裤子还要穿,小洞弄成大洞,我后悔脱下外裤而未曾想清楚,后悔为什么要怄气而招羞?
洗 礼
从四年级起,逐渐感受到升学的压力,虽然是那么偏远的村庄。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课业十分吃重,小小年纪,每天埋在书本作业堆中,算一算居然有十二个钟头。清晨到校,要骑四公里路远的单车。个头小,车大,屁股上下滑动,左一蹬右一踢。黄泥路被牛车压下两道深深的轮印,到处凹凸不平,骑起来得加倍小心。
那一年冬天,气温很低,不到四度,霜打败了地瓜叶,小河吐着寒气,水流几乎都要冻住了,我仍然光着脚板上学。有一双胶鞋,也没想到要穿,因为那时不“流行”穿鞋子。
上五六年级时,书包越重了。父母开始关切我的体力、精神负担。生活状况已稍获改善,早餐改为蛋炒饭或冲一大杯牛奶,父亲还买了一瓶综合维他命丸,每天塞给我一颗。
一直到我小学六年级时,溪底村才装了电杆,通了电。从此,不必再擦拭马灯玻璃罩,不必再在昏黄的灯焰下伏案,闻煤油烟味了。
日课表上的美术、音乐、体育,都是装饰给外人看的。升学班的课,整天不是国语,就是算术。国语算术,国语算术……一节上课,一节考试,把一个个小土鸭磨炼得五毒不侵。
有一天,督学来了。操场上先播放土风舞乐曲,老师、学生如临大敌。我们抱着“武明算术”“模范作文”……跳出后窗,奔向稻田,掩蔽“违禁品”。
记得,教室后有一条臭泥沟,大约四尺宽,大伙儿争先恐后,抢着跨过去,人马杂沓,我步子未踩稳“扑通”一声掉下水。所幸,水并不深,人没怎样,但满身泥污,倒是吓了一跳。我傻傻地站在水里,直到其他同学全上了操场,去做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一回的户外运动,这才捞起脏污的参考书,失神地爬上岸来。沟水重浊迟缓,慢慢流向远处。在厕所边的水龙头底下,我把身上的泥沙冲净,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一些什么,一个人提早回家去了。
岁月如流
几个月后,我终于跨越了升学的第一道鸿沟,以第一志愿考上省立彰化中学初中部。过完年,家就搬了。
那年春天,屋前的葡萄藤爬了一架,篱笆边的木瓜、桑葚,刚刚开花。幼苗已通过沙石考验,阳光想必会疼惜它们。我坐在货车的家具上,依依不舍地望着。
初中毕业,进入师专,师专毕业,再读师大。岁月留下无数的怀想和追忆。
又一个十年过去,我已站在黑板下……
再两周就要放寒假了,我突然想起“黄河结冰记”那一课——上星期才教的:
……老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人又要添一岁了!”
……
一年复一年,日子过得好快,生活进步得也惊人,不论是个人点的推前或社会面的延续,“早前”与“而今”不一样的地方,真是太多了。远处的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我回过身,发觉一千多个学生都已离校,教室大楼空了,校园静了。
“鱼”的问题,明天有时间再说吧!
1981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