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生在花莲

生在花莲

花莲,我初履人世的土地,记忆初形成时,却又搬离的最早的家。如果说生活像个人的一部《水经注》,《生在花莲》无疑是我所拥有的这本大书的开卷篇。

多年来,写自传或填作者资料卡时,我总在籍贯四川省忠县后,补注上:生于台湾花莲。四川是理想的认知,台湾是现实的经验;古人骑驴入剑门的风神,固教我遥望出神,今人笔下一旦出现“花莲”两字,对我更有一种系身的感动。

其实,离开花莲时,我只三岁,牙牙学语,对人世纷繁的色彩懵然无知。花莲印象之所以单一而持久,或许是因为三十年前生活的步子特别迟缓吧。

我相信我是记得的,关于花莲。比如那栋木造平房:泥巴院落,木板矮梯,褐黄色的木窗框随时间早晚透进不同的光影。檐下吊了一个鸟笼,鸟语细细碎碎抛下一串脆铁。左边靠马路是当年的重庆街,右边仿佛还住着三户人家。门前一方菜园,两棵粗壮的绿树结着一头尖的无名果;再往前是条河,对岸就是母亲常去挖红蚯蚓回家喂养小鸭的田野了。

母亲生我前,父亲已自军中负气退伍,该升的官到了别人手里。既非科班出身,再熬下去也不会有太大发展,一转念就脱了军服。那时他心情惶惑,不言可知。愈急着找事愈找不到事,一晃大半年。每天,他从家门口走重庆街,弯广东街……穿越熟悉却乍然间就陌生的街道,不知路上究竟想的些什么。

听说母亲那时除了与父亲吵架外,就是一个人一面打着毛衣一面流泪。年轻的父亲太看重朋友,家的包袱可以卸下,朋友却不能抛。他的八成薪多数上了朋友家牌桌,饭也是在牌局间解决的。母亲拖带两个会走的和一个还要人奶抱的孩子,向杂货店赊欠米、面。趁我在榻榻米上哭累时,赶紧到菜园浇浇水,顺道摘一把菜回来。

空心菜梗炒辣椒,菜叶子煮汤。一直到我念师专时,母亲还常常提起:“那时候哪有奶水?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为了下饭,大口吃辣椒。连稀薄的奶水都是辣的。常常你孜孜地吸着,突然就大哭起来。”

“缺奶,只好买炼乳泡了给你吃,吃得你满嘴长火疱,头上生疮。”母亲又说:“你现在皮肤不好,可能跟小时候那块火气有关。”

她笑笑地说,带着疼惜。我闲闲地听,觉得经过时光的过滤,一些沧桑反显出人的清明智能。但我知道,在当时,日子确是艰辛欺人的。

住凤林的胡叔叔,与父亲同过战阵,过段时间来走一趟,手提几个葫芦或抓只鸡。他喜欢哄逗小孩,和大人漫无边际地拉呱。母亲说:“那时候我和你爸吵得很凶,外头的人都以为过不在一块儿了。”

“也许连他都这么想吧!”母亲指指另一间房里的父亲。她对已成家的儿子、女儿说这话,整整是三十年后的事了。“但我拖着几个孩子,却一心一意地。为了不落人口舌,你爸不在家,他朋友拿来的东西一律请各自带回。”

不久,街坊邻居也都认识母亲是严气正性的人,流言才慢慢少了。

关于父亲讲朋友,特别认老乡这一点,一辈子都是他和母亲时起争执的一个暗坎。据我所知,父亲自老乡手中收受过恩情,却也在老乡手底栽过大跟头:在抗战后期的云南,他曾经一位同乡团长奔走营救,在伤口恶化时,逃过断腿切除的厄运;但在初抵台湾的花莲,钱财被骗,积累倾荡一空,也是害在他最信任的同乡手中。

那些钱大半是变卖首饰得来的,而那些首饰则是母亲跋涉万里山水“夹带”成功的幸存品。为了金子,母亲担惊受怕,吃足了苦头。最艰难的行程,一在浙赣铁路在线,另一是从上海到基隆的轮渡。辗转好几个月,由春到夏,母亲一直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首饰缝藏在里子的暗袋中。她是彻底遵循财不露白这一原则的。有人问起,母亲总托词说患感冒,病了。那时她才二十一岁,来自胶东一个保守的旧式家族,与父亲认识虽三年,实际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父亲身在军中,所谓的夫妻相聚只不过是部队从火线撤下来时,白天或夜里回“家”打个转而已。在兵荒马乱喘息的间隙,凭媒妁之言,定规属天作之合!

母亲匆匆离开她的家乡,间关千里,跟定一个四川男人,就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回走,她下的是一着险棋。我可以想象她在一摇三摆的、拥挤的车厢中臭汗淋漓,皮肤痒痛难当、形同坐监的痛苦。我也可以想象她在船舱中,如何于密不通风、处处是呕吐物的秽气堆里存身。习性不同,乡音各异,她要多么小心才能在众人不解,或许还带嘲讽的眼神与试探性的话语中自保。她不计外形的邋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一个个陌生的地方流徙。等待与丈夫重逢的信念,在她脑海里必是坚定不移的。

有人为偷盗饼干被抛下大海,有人为争卧铺成了仇人;而母亲安然度了过来。她是分外珍惜这批首饰的。但为了帮助退伍的父亲在事业上重起炉灶,虽不舍却也毫不藏私地拿了出来。

父亲将它如数变卖,交给一个合伙准备开餐厅的同乡。不幸,馆子未开张,那人即将资金赌输,逃到山里去了。结果父亲亲自“办案”,又把他从山里找回。

聊这段往事时,我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暗想着中央山脉山石当道、云烟缭绕的所在。我不知路途多远,父亲如何布线查访?是陪同警察一起去的吗?那人面对故旧老脸羞红,还是另有一番争执?当年父亲才四十出头;火车可通之处,想来不是什么崇山峻岭。也许只是一个再通俗不过的故事: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一个口袋掏空的赌徒,背负了朋友的信托,悔恨而亡匿在那里。

父亲对“人不亲,但一个‘川’字亲”这句话,始终是信守的。法院判那人坐监一年,当他被关进牢里,失去一切朋友后,父亲心头的气恨也已消尽;回过头来,竟又给他送棉被,背着母亲,为他亲下厨房,暗递饭食。过了十年,父亲手中那纸债权证所登记的内容终随时光以漫漶。失去的,一点也没有唤回!又十年,他在台中买房子被建设公司骗走好几十万元,母亲难过之余再度提起这档事:“唉,命里主穷的人,一辈子都会丢钱……”言下充满慨叹。

离开花莲后,不知是什么因素促使父亲决心从朋友堆中放逐,一头钻进彰化大肚溪口防风林的沙石堆。接受了新的宗教信仰,他开始本本分分地务农求生,烟酒牌全丢开了,也极少提军中的荣华往事,早出晚归,荷锄戴笠,沉默得紧。花莲种种,断断续续还是从母亲口中知悉的。

“那栋木屋卖了七千块钱,在当时,真是好价钱了。如果交给你爸爸去处理啊,恐怕五千块都卖不出去。”七月在丝瓜架下,我们一面用手梳滤红色、已熟烂的芦笋子,一面闲聊。叶隙筛剩的太阳光,碎花花洒在人的四周围。轧水机滋滋唧唧地要使力才能把水一股股打进冲洗种子的大胶盆里。

“以前的邻居,大概早就搬光喽。”母亲看着大哥说:“你那时喜欢和皮娃、大毛等混在一块儿,书也没像个样子念。后来,大毛他爹得肺病,一家人先搬走。皮娃在美仑溪淹死,我们卖房子时,他们也准备要离开。”

母亲说,皮娃溺毙那回,大哥也同去的。大雨过后,溪水涨高了,小孩子却不知深浅地想游泳。

“你大哥那天衣服穿得多,笨手笨脚,有几个扣子解不开,救了他。皮娃先下水,再没露出头来。岸上的几个跟着河水跑了一段距离,开始着慌大喊。附近种田的人跳下溪找,但水又急又浑,哪里找得到。淹死的皮娃,冲到海口才捞起来,满鼻子满嘴的沙,天都黑了,警察来做笔录时,他妈哭晕过去几次……”

像这样,花岗山、明义国民学校、入夜后沿街叫卖的炉包,和电影《桃花江》《月宫宝盒》的情节,时常出现在母亲口中。点点滴滴,一张张旧照片似的,由于有许多充满感情的声音不断润泽摩拭,那个时期、那块地方虽然愈来愈离得远了,其实又永远贴靠得很近。

就读彰化新港国民学校时,每天上下学,我一路走一路转头望着平野尽处一长列耸峙的蓝山,心知它就是中央山脉;如果能够对直穿过去,即可到花莲。山色愈远愈淡,层次远近分明;云絮有时包住山头,有时披肩游下。天气晴朗,好像可以看到山上的树石路径,待凝神细辨去,苍苍染染,又实在远得只能模拟假想。冬天,山头是雪白的;雨天,则粉粉地一片铅灰。中央山脉恒常静默不语地望着我,晨昏达七年之久。

一九六九年寒假,我参加救国团活动,首度回花莲,回到阔别十三年的出生地。行前母亲随口交代:去重庆街看看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变成什么样了。搬家后,她再没回去过。

另外,她半开玩笑地要我去找当年那与父亲合伙不成的人。

“他现在开了家餐厅。”母亲说。

“哎呀,算了啦——”父亲在旁边听到。

“算什么?”母亲抢应道:“你的小同乡!孩子老远跑去,招待餐饭总不会少吧。”

“吃那餐饭干什么呢?十几年都过去了,何必再自找麻烦!”父亲摆摆手。

早春微雨中,团队抵花莲。午后外出,我买了份市街图到处走逛,沿着卖腌鱼的杂货铺、一整条卖竹器的小街、铁道边的唱片行、槟榔摊,最后到海边……入夜,山岳愈形迫近海岸,海涛不歇止地拍击着我的耳膜。花莲多变,亦有其不变。我发觉“重庆街”这个旧地名还在不在,其实我并不怎么关心了;对三岁就已离开的我,外在具体的东西无所谓拥有或失去,花莲的意义恒在感情记忆,在当年落脚于其上的那个家和一些与我相亲的人身上。

198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