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宁波女子

宁波女子

我喊她“妈——”将近九年。她不是生我养我的人,但自从我认识红媛、结婚后,她与我系成母子,却成为生活中对我时常关切的另一个母亲。

见她之前,已从红媛口中得一粗略印象:她,五岁失怙,度日极苦,夏天与其兄沿街叫卖酱油,冬则随其母为人刺绣缝补,自幼练得一手好女红。第一次看她年轻照片,觉十分眼熟,除了是中国旧社会的一位传统妇人外,容颜上似乎还有一点特殊处。异日重读《浮生六记》,欣然有悟,原来她相似三白笔下的芸娘: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而不同于书中女子的是,她未享浪漫之乐,却独生坎坷之愁。特别是夫君早逝,长留一人死后孀居的情愫,抑郁无聊,自不免将缠绵悲伤时现脸上。

母子结缘八年多,我几乎可以说没一天曾见她开怀过。

八年前清明,一早我带着两株新成的樱树,赶往市郊宁波同乡会四明堂墓园,种在未曾谋面的岳父坟前。那天天气清冷,小雨如丝,我看到她仆地跪倒在碑前,红媛的大姐、二姐和弟妹俱在身旁,香烟四散纸灰飘,恍然,她竟是平芜尽处越千山涉万水赶来,而终嫌迟的一缕寒素花魂。当时岳父过世有五年了。

我忍住泪回转身看视野迷蒙的山下,半腰一梁大榕树,再下去一片芒草坡;视线拉平,是田埂纵横的稻田,松山区信义路尾。诗经说: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不正是为她所作的写照吗?她黑褂黑裤,脸上不施脂粉;久久才站起,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招呼大家收拾祭物,回家。

她身体一向不好。早些年曾接一部分玩具、手工艺品来家里做。从早到晚忙下来,至多不过赚百来块钱,但蹲身弓腰大半天,等想要站起来时,回回两眼发黑一头金星。孩子们看不过去,力劝乃止。每天,两位弟弟上学去,她独自守着静室门窗,就一直熬到天黑。

性不喜外出的她,于是开始为子女外孙辈打毛衣。

日前风寒骤至,我拉开衣橱,发现好几件毛背心平整地叠放在里面,一件鲜红色、一件艳黄色,另一件是紫红的,都出自她巧手,一针一线织藏住迟缓、隐抑、吞声的岁月。

起初红媛曾经劝她:

“妈,现在毛衣不贵,买来穿很方便,花样又多……”

不料她严肃地说:“哪有自己织的保暖!”

“百货公司有纯羊毛、兔毛的,就很保暖——”

“谁说的!”她一扭头上楼,拿下一大袋毛线说:“要这种粗毛线的才厚重。”

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心理是念旧:怀念旧有的物品、旧有的时日;她怕变化,不愿意往前看新的世界。

有一次,我们回家,看到她坐靠沙发,毛线球滚在地板上,棒针刚收,新打好了我的紫红背心。

“来,穿穿看。”她满心期待。等我套上头,忙不迭地赞道:“蛮好”。

细问下才知道,这件,她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月。精神已大不如前了。

后来红媛不意在电话里透露,背心肩胛处过于紧缩,我穿着有点捆住的感觉,她温和回道:

“捎回来吧,我放开重打。”

隔了一阵子,我们还是没回家。她不声不响地,开始替我打另一件。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对她女儿好吗?——她的许多作为都像是还愿一般,好像在人世缘册上早经注明的。

去冬,当我慌乱奔回永和,最后一次,泪眼面对的,已是阖眼的她。我最后一次对面喊她,痛声而唤不醒来。床头遗下长针交织的一块毛衣头,仿佛,那是她一生谨守的耕亩,也是默默交接予晚生贴心的一纸残卷。

她葬在岳父身旁,去寻失散十三年的伴侣。时近腊月。台北山上,雨湿苔绿路滑。事毕,我搂着一身缟素的红媛拾阶而下,朔风野大,人子归矣!犹记当年我娶红媛过门时,她坚持要为女儿提新鞋,跟到喜车旁,看着女儿上了车,换下旧鞋子,她才拎起旧的一双踽踽独回;轻声说再见,笑中带着多少惨然落寞的情意啊!而今,唉!是苍天在向我托孤了。

入冬来,由毛衣我又想起箱底还封藏的两双小儿布鞋。是红媛怀康儿时,她为外孙预制的。盈盈一握,像褓褓中孩子的小胖手或小胖脚,长不及十厘米,宽减半。一双黄棉底滚粉红边,鲜红缎帮,鞋腰绣暗红梅花,鞋跟是同色兰草,前方包头部分用黄、绿和金色线绣的牡丹花;另一双紫绒底滚宝蓝边,压福字的雪白色缎帮,鞋前头一株复色郁金香。康儿生下来正逢溽暑,等寒冬需要穿鞋袜时,这两双小绣鞋都已装不下他的大脚丫了。

从前脑子里所想的,只束限在鞋的实用功能上;一直到她离去,才发觉它深含的纪念意义,从而体会到炊煮缝绣原是上一代中国妇女克己持家、无怨无尤的一门必修课。从这两双小小的绣鞋不也可以看出一位属于四十年代的宁波女子的贞静和贤德么!

削肩长项,红媛犹似其母;唯身居八十年代。人说三十年即一代,因时空差异,生活方式、价值衡量都大不同,这其间失落的,我想,必不会再回来了。然而我确知,曾经待我如亲子的那位宁波女子,我的岳母,虽老去万里家乡外的山里,却永远活在中国伦理的光照下,我记忆的诗文里。

1985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