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和空间中舞蹈

我们再从演员来说，最有名的故事就是西施的故事。西施是越国人，美丽出众，住在村西。西施家庭贫寒，自己会劳动，纺纱织布，漂纱。在夕阳下，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河流旁边洗布的样子，是一副什么样的美景？光彩照人。正好有个选美的差役路过那里，看到她如此美貌，就选入勾践的宫中。西施也只是个村姑，进入到这种宫廷非常不习惯。宫廷里跳舞，唱歌，她都不感兴趣。这个时候勾践的一个夫人就对西施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太美，你还应该学习歌舞。所谓自古以来。绝色美女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容貌，二是歌舞，三是体态，三条缺一不可。如果单有容貌，不通歌舞，不足为奇；歌舞虽通，体态不美，不足为妙；你的容貌自然不必多说，但是歌要有歌体，舞要有舞态，你若能练的神态优美，漂亮，才不愧为绝色。这一席话，使得西施猛然醒悟。日以继日的练习，宫廷中她的歌喉常常引得路人引颈倾听，宫廷中，她的舞蹈宛如仙女下凡。三年的苦练，西施终于成为色艺超群的绝代美女，就被政治利用了。实际上勾践不好，他实际上是让自己的妻子去培训了一个绝色美女，献给吴王夫差。就因为她的歌舞，美色，夫差不问政治，专门为西施建立了馆娲宫，天天歌舞升平。这就为勾践灭掉吴国创造了条件。西施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一，那个时代人的美色，是不够的，还要加上人的艺术修养。只有做到容貌，体态和歌舞三者合一，才是绝世美女。二，要经过专业训练。西施入宫三年，相当于进入我们中央舞蹈学院，在王后的监督下，进行了专业化培训了三年。艺术已经开始为政治服务了。而且通过专门的中央舞蹈学院的高级培训。献给夫差。第三，宫廷已经开始培养艺术家了，这是从西施开始的。中国的宫廷培养艺术家应该是从西施开始。

从欣赏者的角度，和从演员的角度来看转变，就看到从神到人，从民到官，从自然到政治，从自然流露走向艺术，说道这里，我们一会儿要谈谈屈原，谈舞蹈家和文人之间怎么相交的故事。

接下来将第四个转变，从自然的表现手法，向艺术的表现手法过渡。我们知道舞蹈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展现美的，刚才西施的故事，就把赋予了舞蹈和美紧密结合的内容，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原始社会跳舞好看嘛？谈不上，尤其在图腾崇拜的时候，人类有一种夸张的表现，舞蹈有一种兽舞，模仿动物，野兽，带着面具，这种舞蹈未必好看。原始社会的舞蹈有祭祀，图腾的需要，舞蹈并没有和美直接结合起来。这两者紧密结合起来的还是在古代社会，而不是原始社会。刚才西施的故事就告诉我们，在政治利用，进行了专业化的培训之后，她就展现了美和舞蹈之间的联系。这样一种美的形式，可以通过格式化，规则展现，也可以通过民间采风展现。还可以和文化的文人相交。古代有两种例子，一个从《诗经》中找到例子，一个从屈原那里找到例子。

《诗经》是孔子编的。《诗经》是采风而来的，所以是代表了一个民族最好的，生命力的，精华的东西。《诗经》里面有很多可以了解民间舞蹈状况的内容。有一首诗，就说东门上长着榆木，宛丘下有一棵树，子仲家里的姑娘来到树下跳舞，挑选了一个吉祥的日子，到南边的原野上聚集，暂时放下纺织的工作，涌入欢快的人群中，良辰易逝，要尽情享乐。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姑娘说，你看起来就像是一朵美丽的荆葵花。姑娘就塞给他一大把花椒作为定情之物。（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东门之枌，诗经，国风－陈风）这首诗就描写了当时的年轻男女在良辰美景中舞蹈。从诗经编辑来说，是和歌，舞蹈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后来的舞蹈是和词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后来的舞蹈都是和词联系在一起的。中国的词那么发达，宋代的舞蹈之所以发达，就因为宋代的词也很发达。李清照大家都是知道的对吧？所以你们诗可以不读，但是词一定要看看。尤其学中国古典舞蹈的，一定要去好好读一读，背一背，自己也试着填一填，试着理解那些人，这样才有味道。《诗经》这样的东西，里面有集中特色。一是歌颂爱情的，二是歌颂自然的，所以最有趣的是歌颂爱情和歌颂自然是联系在一起的。《诗经》所反应的背景，是把人和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

到了屈原那里，情况就不同了。孔子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做“礼崩乐坏”，孔子一直想恢复古代的礼乐。实际上孔子是很有天赋的人，他不去搞艺术，却跑去搞政治，所以搞不好。还有一个人比较有趣，他不搞政治，跑去搞艺术。屈原在朝廷当官，非常耿直，有个性。国家搞不好，他就跳河，从这个角度讲，他也应该是个政治人物。但是屈原有远比政治广阔的诗歌，艺术天地。屈原做了很多歌词，最重要的是《九歌》。《九歌》不好跳舞的，是祭祀的曲子，有11篇，就是每一篇祭个神。第一篇就是祭祀东皇太一，根据闻一多的考证，这个东皇太一就是伏羲。这样的祭神活动，鲜花，香草编织的座席，人就捧上祭祀的肉，穿着艳丽华服的舞女就上来了，平稳的歌声中起舞。这是一个很正式的舞蹈。第二是云中君，就是月神。月神身上穿着帝服，乘着龙车，在空中遨游，当月神看到沐浴了兰汤，穿着鲜艳夺目的衣裳前去祭祀时，就降临到神堂中了。第三篇是湘君，湘水的河神，女巫扮演湘夫人，就是湘水的女神，唱着非常缠绵的恋慕湘君的歌。表现了湘夫人对爱情的执着和等待。盼望湘君的复杂感情。之后第四篇《湘夫人》，由男巫扮演湘君，演唱恋慕湘夫人的歌曲。第五篇大司命，六少司命，七东君，八河伯，九山鬼，就是山中的女神，十演为国捐躯的英雄的颂歌，国殇，十一礼魂。

从这样一种歌舞的形式，我们看到那个时代，艺术已经和歌舞紧密结合起来了。虽然是一场一场的舞蹈不是戏剧、话剧，但是已经有情节了。所以祭祀到了屈原那里，已经从自然的艺术走向艺术的艺术了。接下来古代社会进入到汉代。

汉代的开国皇帝是刘邦。大家知道刘邦当过亭长这种小官，他这个人还是来自民间的，所以汉代的整个舞蹈都是属于民间舞蹈。刘邦把民间那套东西，弄到宫廷里去了，叫做俗美，雅俗共赏。后来还有一个人把明代弄坏了，这个人就是朱元璋。比较高级的舞蹈被刘邦，朱元璋这样的人弄坏了。

刘邦搞的东西不好看，搞了角抵戏，扮演战争。以角相抵，而人不能近。这种东西好看么？它融入了杂技，还有武术，幻术。这样军队的这一套东西就不好看了。

后来还出现了巴渝舞，也是一种军队的舞蹈。所以汉代的舞蹈基本上成了武术，杂技这样的东西，表现杂技的高难动作，艺术的味道就缺少了。汉代整个情况都是处在战斗之中，跳舞成为政治失败的哀叹。这里面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戚夫人的故事，她后来很倒霉。戚夫人是能歌善舞的美女，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很有胆识，刘邦也很喜欢。吕后的儿子叫做刘盈，是太子。刘邦想让如意当太子，吕后就听取了张良的建议，找了四个老家伙，都80多岁，眉毛都白了。刘邦看见太子身后跟了4个80多岁的老年人，吓了一跳。这四个就是最有名的商山四皓：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刘邦很惊奇，之前他请过他们很多次都没有请到。这四个就说呢，我们都很怕你，怕你杀了我们，但是太子是很仁爱的，所以我们就是要帮助太子。刘邦就明白太子羽翼已成，回去告诉戚夫人，没有办法了。戚夫人听了就哭了，于是刘邦就开始为戚夫人唱歌，戚夫人就伤感的跳起舞，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阙，戚夫人嘘唏流涕，上榻去，罢酒。舞蹈用来表达政治失败的感伤。舞蹈用来表达痛苦、忧愁。

有一个将军李陵，打匈奴，后来失败，投降。大家知道苏武牧羊的故事，苏武被匈奴人扣了几十年，后来终于可以回来，李陵就去送他，两个人告别，就跳舞，歌舞毕，两个人抱头痛哭，苏武就回来了。

所以舞蹈不仅是表现高兴的情绪，也表现痛苦的情绪。汉代以后到了魏晋。魏晋是士的时代，魏晋风度，有一种清流，自视很高。他们没事还磕药，跑出去乱跑。欢迎别人呢就青眼相对，不欢迎就白眼，魏晋时代是很怪的。舞蹈出现了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清高的、自然的，返朴归真的，表现出人的感情，抒发，走向自然。另一种情况，士家豪族在家里办舞蹈队，规模非常之大。那时的帝王和贵族本身不跳舞，就是在家里养着一些人，妻妾成群，很多唱歌跳舞的人。有一个人很有名，叫做张静婉，腰园一尺六寸，窈窕，纤细，体态轻盈。高阳王的舞蹈队有500人，还有一个人叫做石崇，他用用3斛珍珠换来一个舞女叫做绿珠，所以他们豪门之间，出外不仅比富贵，还要比家里的舞蹈演员谁跳的好。石崇这个人很坏，他家里有美女近千人，客人来的时候，就派上美女去劝酒，如果客人不喝，就把美女杀掉，不把人当人。他家里厕所里也备有丫鬟，好多香料，客人如厕的时候，就请客人脱掉旧衣裳，穿上新的再出来。这就是魏晋南北朝时代的贵族生活。舞蹈有两种倾向的分化，一种成为贵族家里的私人舞蹈团，另一种，清流把舞蹈当作抒发感情，任性的工具。

再接下来是唐代。唐代舞蹈比较正统，特点是把神仙引入舞蹈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是霓裳羽衣舞，杨贵妃跳的。现在还有这个舞段。表现月亮，表现仙境，神韵，还很重要的是和音乐结合起来了。音乐和舞蹈结合的最好的朝代应该就是唐朝。唐朝给我们一种重要的启发就是文人和舞蹈艺术家完全相交在一起了，大名鼎鼎的白居易一天到晚写舞女。杨贵妃，第一流的美女，也是一流的舞蹈家。那个时候的音乐已经是专业水平了。皇帝的水平也不低，唐玄宗绝对是个高超的艺术家，欣赏水平很高的。所以唐代完成了舞蹈和仙境的结合，舞蹈和音乐的结合，舞蹈和文学的结合。唐代我们还知道有一种重要的瓷器叫做唐三彩。唐代非常强盛，西方各路人都来朝贡。西域的舞蹈就带到了中国。唐代的舞蹈有很多配着诗歌进行的。

再就是宋元，出现了很多民歌，皇帝也出了不少艺术家，宋代的诗词和绘画是一流的。如果要研究宋代的舞蹈一定要研究宋代的词。现在研究宋代的舞蹈，没有把舞蹈和诗词结合起来研究。研究舞蹈就研究舞蹈类型，其实宋代的舞蹈一定要从词的角度来入手研究。从这里入手研究舞蹈和音乐，文学的关系。

宋代之后，元代的舞蹈比较神秘怪异。元曲是比较通俗的。元人的思路和汉人不一样，出现了魔术，魔鬼这样的东西。

明清之后，尤其是明，出现了很多民间的东西，这和朱元璋有关，他喜欢凤阳花鼓，喜欢高跷，喜欢农民舞蹈。农民起义改朝换代，把民间的很多民间舞蹈，喜庆的元素带到舞蹈中。满清则具有清代，少数民族的一些特色。

从这个演变来说，舞蹈是在时间之内做各种演变的。

当然，在空间上也是进行了各种演变的。这里面提一下，西方的芭蕾这么奔放，要求自由，要求像童话、仙境结合，所以说是往上看的，用一切力量和神界结合。这种舞蹈只能产生在西方，很难产生在中国。中国的舞蹈受到太多功利的、政治的，文化的，社会的束缚，很难产生像芭蕾舞这样精神内涵的舞蹈。西方社会就是乱世，束缚少，各个地方各自为政。而当王权兴起的时候，像是路易十四，他们选择了芭蕾舞作为宫廷舞蹈。

接下来说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对舞蹈的body language怎么看。我们说艺术有各种各样的载体，可以用文字写诗，用颜色画画，用石头雕刻，用砖头建筑。但是这些东西都是间接的。身体语言是生命的展示，你用手去抚摸罗丹的雕刻，你还是感受不到生命，但是你用眼睛，面对面看到身体的展示，你就感到生命，这和雕塑，其他的艺术方式是不同的，惟有舞蹈是艺术之母，惟有舞蹈直接展示生命力。

身体语言的第二个特点就是直接性，其他都要通过乐器，画画要画笔，间接就有问题，往往导致误读，这也就是为什么说，艺术作品一旦离开艺术家之手就不属于艺术家了，人们根据自己的喜爱去解释，结果100个观众就有100种解释。譬如说蒙娜丽莎的微笑，其实大家也都不知道达·芬奇的想法，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释，但是倘使一个舞蹈家在你面前跳舞，对你微笑，你保证知道他要对你说什么。所以肢体语言的直接性，超过了乐器，作品的表现。舞蹈和戏剧相比，戏剧是表演情节的，更多的被情节束缚，舞蹈有时候是无题的，但还是在展现。戏剧离开了情节就是一盘散沙，舞蹈离开了情节仍然能够展现。

第三个特点是人性的展现。用肢体语言表现，首先表现的是人性，人性的表现最直接的就是人体艺术，用其他都是间接的。那么用身体语言，重要的是美的展现，情感的表现。当舞蹈家表演的时候，他的情感和观众是直接交流，而体验画家的情感是难上加难的，从抽象的诗歌中体会诗人的情感就比登天还难了。但是舞蹈一看就能理解，直接传播人的情感的。舞蹈演员的一个动作、姿势，姿态都在传播一种感情。肢体语言还能传播道德情操的东西，音乐和绘画，建筑，诗，在这点上就太难了，很容易产生误解。舞蹈有种理想的抒情。中国纺织业特别发达，所以丝绸，飘带这种东西很早就用在舞蹈中，表现一种浪漫的，理想的，飞天的景象，给人以一种非常自由的感受，所以舞蹈在这点上来说是一种空间的艺术，再配上音乐，就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最完美的结合。绘画应该是空间艺术，音乐应该是时间艺术，只有舞蹈既是空间艺术，又是时间艺术，这样一来，就可以在时空两个方面展现自由性。但是舞蹈的表现又是含蓄，不然大家把舞蹈和体育、话剧比一比。舞蹈的含蓄就在于一种诗性，舞蹈不是直接表达的，而是含蓄的，而且用最直接的身体语言表现含蓄，这就做到了一种极度的诱惑和极度的克制之间的动态平衡。这样一种含蓄，隐喻性的展现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一面，借用了很多童话、自然、历史的题材，舞蹈就这样独立了。

从艺术门类来说，舞蹈不同于任何艺术门类，从功能上说不是任何学科的附属品。不是文化形态的附属品，是人性的自由舒展。把人性最隐蔽的，高尚的，曲折的东西，最无法表达而必须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而在表达的时刻是自由的，舞蹈演员在表演的时候是充满冲动的，内心是自由的，对自由的心态舒展自己的情感。即使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在演出的时候也是有即兴的成分在里面的。从这些情况看，就能够从舞蹈中看到舞蹈作为演员来说是种展现，但对于观众而言是审美历程。我们经常看到舞蹈的误读。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舞蹈，不是每个人都能听音乐的。虽然舞蹈是最直接的艺术，但也还是会对牛弹琴。我们过去说要有知音再弹奏，其实舞蹈也是这样的，譬如说古代的舞蹈家公孙大娘，舞剑舞的特别好，张旭看到后自己的草书就得到了改进，吴道子看了突然之间画也得道了长进，虽然他们的艺术门类不同，但是他们都能从舞蹈中吸收营养。

达官贵人，统治者把舞蹈变成赏玩，看到舞蹈在政治斗争中的作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舞蹈的欣赏者是不同的。这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以一部论述中国舞蹈历史进程的著作，实际上就是揭示舞蹈和艺术、文化、审美和政治之间有机的互动的联系。我们这里有不少研究舞蹈史，舞蹈理论的人，现在有一种倾向，专门依据舞蹈的历史背景来论述舞蹈的风格，用历史背景来解释舞蹈，这是一种机械的做法。更重要的做法是要看到舞蹈本身是一个活的艺术，本身也对历史产生作用的，舞蹈艺术和历史背景之间不是因果关系，而是互动关系，只有在这种关系中才能找到舞蹈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才能够找到舞蹈一次次在中国历史上书写的绚丽篇章，对社会的发展，而对人们精神生活的作用。舞蹈是如何被记录下来的呢？古代有舞谱，碑。武则天立过无字碑，舞蹈就是用无字碑为人类立下凯旋柱的。

舞蹈之于历史，有如彩霞之于山峰，山峰本是朴实无华的记忆，彩霞却是无所不知的灵性流动，因此，每当彩霞围绕着中国历史的山峰，展现灿烂颜色时，那中国的文明之风，就不仅显得完整，也变得多姿多彩。把舞蹈和历史进行对比，就看出舞蹈因为吸收了时代的精魂，而发出异彩，历史则因为舞蹈发现其精神的形象。中国舞蹈有一种超强的融化，分解，和重新创造的能力。一方面，会在各个时代的舞台上尽展风采；另一方面，有具有独特的精神魂魄，要使一切事物都完整化，更要让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变成一条像光一般的河流，途经的一切都被它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