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读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同学们好，之前我们了解了苏轼的生平和文学成就，我想大家心目中一定有了一个乐观旷达，瘦高飘逸的苏东坡形象。

今天，我们一起来学习他的代表作《临江仙·夜归临皋》。要想读懂一首作品，就要把作家的人生经历化入词中，通过想象还原词的世界。大家还记得，我从第一节课开始，对同学们的要求，就是要打开你的心，用心、用情去感受，如果你的心和苏轼的心相通了，进入到词的想象时空，你就能感受到那个活生生的世界。那一刻，可能就会实现海德格尔所讲的：存在的敞开，诗意的澄明。“语言是存在的家”，读者需要通过语言，去还原精神家园的意义。希望大家学完这首词后能背下来，把那种诗意的澄明境界化入自身的精神生活。

好，首先来看一下词作：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hu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词前小序写道：元丰五年(1082)九月，东坡雪堂夜饮，醉归临皋。

元丰五年就是1082年，这一年九月，东坡到黄州已经两年半。大家记住这一年，这是苏轼文学创作的巅峰之年。他写出了多篇代表作：《赤壁赋》、《后赤壁赋》、《定风波》、《念奴娇.赤壁怀古》等。

苏轼这个46岁的巅峰，来得不易。他被贬之前，遭遇了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王安石变法推行新政，苏东坡对新法有很多不同看法，主动请求离开京城，到外地做官。他在杭州修水井，在密州捕杀蝗虫，在远离朝廷的地方，苏东坡实实在在地为百姓造福。苏东坡率领军民抵御洪水，得到了皇帝嘉奖，苏东坡不会想到，这让朝廷上的小人们妒火中烧。元丰二年 （1079年）七月苏轼被逮捕入狱。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dan（胆）等人，举出苏轼的《杭州纪事诗》，说他“玩弄朝廷，讥嘲国家大事”。实际是他以民生为本，批判新政，为百姓发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他从湖州被绑到京城，下狱。8月开始审讯，前后达130天。此间，苏轼所受凌辱折磨无数。当时旁边监房的人题诗：“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这些资料被宋人朋九万集在《乌台诗案》一书中。

面对苏轼乌台诗案的现场，我想同学们和我一样感受到那种从肉体到精神、从理想到现实的折磨。宋太祖赵匡胤定下不杀文臣的规矩，宋代文人谈国事、论人生，潇洒自如，才出现了欧阳修、三苏、黄庭坚等群星璀璨的时代盛事。可是，即便如此，苏东坡因诗得罪，所受侮辱也是难以想象，他自认为：“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此番遭际，使他饱受精神困厄。

这里有一张清代黄州地图，大家看一下。苏东坡到黄州一年后，仅有的积蓄很快花光，特向黄州太守徐君猷请示，人家拨给他废弃的军营地数十亩，就在黄州城东南边。他在这里开荒种地，自己自足，并自号东坡。1082年正月到二月，东坡在这里盖了五间草屋。房子落成时，正逢大雪纷飞。他将草堂内四壁画满雪花，并起名叫“雪堂”，作《雪堂记》。

这是他来到黄州第三年。“东坡雪堂夜饮，醉归临皋。”我们可以想象，已经适应了贬谪生活，以道家、禅宗思想调适人生的苏东坡，这一夜，在雪堂上，与友人饮酒甚欢。苏东坡是一个“乐生乐活”的人。这个雪堂，就是他澡雪精神，复归于婴儿之地。

词的开篇写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实写当夜的场景，好友相聚谈宴夜饮，醒而复醉，醉而复醒。夜深了，他回到临皋的家，差不多已经三更，只听见“家童鼻息已雷鸣”。真是有趣的很，主人回来的太晚了，家童早已睡得鼾声大作。“敲门都不应”，可以想象苏轼敲门肯定不止一次。面对敲不开的门，大多数人可能会气恼。可酒后醺醉的诗人，反而安静下来：倚杖听江声。他倚靠着长长的竹杖，听着对面江涛拍岸。这根竹杖，我们可以肯定就是写在同一年的《定风波》里那一根：“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根竹杖，是他回归平民状态，放下官身、自觉修行的象征。他听到的江声，是那个亘古不息的长江。

此时的苏东坡，听着江声，万籁俱静，轻轻自问：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苏东坡这一问，是千古一问。这是人在现实中不得不面对的生存焦虑，是被外物搅扰不得本心时的疑问。道家哲学是“贵身”哲学，老子讲：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何患之有。人有各种身份，各种担当，各种限制。身体受之父母，其实也是受之于天，是自然的一部分。庄子：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庄子·杂篇·庚桑楚》）强调从人生搅扰中超越出来，营营：就是搅扰忙乱的样子。他说要保全你的身形，抱持你的生命，不能每天思虑不休。这种抱朴含真，使人身心安顿，灵肉归一的状态，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讲的存在的敞开，生命的澄明状态。 

苏东坡想要超越人世营营，回归身心宁静。此时，他眼前正是：“夜阑风静縠hu纹平”，縠，就是那种质地轻薄纤细透亮、表面起皱的平纹丝织物。他说水面就像縠纹一样，虽然有皱褶，整体看却一片平整。这不就是人心的象征吗？人生难免奔波，但要超越世俗，保持自我的完整和纯粹。这是一种审美的超越，是艺术的超越。在这心神凝一的时刻，苏轼吟唱出：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孔夫子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他终其一生知其不可而为之，为理想中的仁政奔走于天下。苏轼此言，是在审美超越的情怀下，面向江海生出的美好愿望。与孔子一样，他希望载着一叶小舟飘然而去，从此在江海中寄托余生。苏轼会不会真的就“羽化登仙”，仙游去了呢？不是。苏轼的后半生继续读书写诗、修德经世，即便屡次遭到贬谪，依然不改初心，传播文教，著述不辍。我想，当生命存在敞开的那一刻，大概无处不是江海，无处不是小舟。既可以乘舟远行，也可以舍筏凳岸，活在当下，漫步人间。

那个夜晚，“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了这首绝妙的小词，东坡那了悟旷达的精神境界，始终不会消散，而是一代一代流传至今。

当然，也有混淆了诗歌和现实界限的人。据说，第二天，既有人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na舟长啸去矣”，而“郡守徐君猷you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这个典故，真是活生生地演绎了人世的羁绊险恶，苏轼的旷达不羁。

在我们当代生活中，个人价值多元化，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理想的领域，而困厄艰难是必然的。希望同学们从古代诗词学习审美和超越的力量，更加洒脱地处理现实和理想的矛盾，然后，更加勇猛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那个黄州东坡上的苏东坡，那个饮酒薄醉大声歌唱的坡仙，他的气质神态就在这首《临江仙·夜归临皋》里。通过我的讲解，我想你已经背会这首词了吧。

好，请同学们闭上眼睛，和我一起轻轻吟诵：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依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hu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