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小说拥有非常独特艺术风格:融西方现代小说和中国古典诗文小说的笔调于一炉;文辞简约幽深,兼具冲淡平和、朴素自然和朴拙生辣奇僻之美。这种独特的风格被称为“废名风”。这种风格在《竹林的故事》里已具备规模。
(一)现代西方小说的叙述视角和中国古典小说的叙述视角不断转换,既全景画面式的为我们描绘出一些场景和细节,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留白的信息、谜团和悬念。这种叙述视角不断转换可以让我们称“怪”。
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和几乎所有古代章回小说都是全知叙事视角(无焦点叙事):也就是叙事者是一个所有事件的亲历者,所有事件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讲得清清楚楚。而西方现代小说一般是采用限制叙事视角(内焦点叙事),比如“我”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他的叙事只是只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经历,“我”是小说的参与者、见证者和叙述者,但因限知叙事,会有很多留白、谜团和悬念之处。一般一部小说只用一个叙事视角,或全知叙事或限知叙事视角。而废名的《竹林的故事》这两个视角竟然都用到了,而且不断转换,所以我说他的叙事视角“真怪”。
小说开头三个自然段似乎是以第一人称我的限知叙事:“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那时我们是专门请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讲《了凡纲鉴》,”这3段似乎是限知叙事。(而且还怪在一点:我们习惯上先交代时间、地点、然后是人物,而小说的交代顺序是地点、时间、然后是人物。时间和地点这个顺序做了一个颠倒,这个颠倒给我们的感觉是一下子把这篇小说的力度削弱了,变得绵软无力起来了。其实我们如果是急性子是不愿看这种绵软无力的小说,而且时间藏在地点的后面很容易使人忽略了十二年前这个时间。所以我看第一遍很多时间都没看清楚,到重新多看几遍,这个时间线才看清楚。)接下来叙述三姑娘的童年和少女时光,也几乎都是全知叙事,三姑娘和父亲老程、母亲老程家的生活境遇,好像有一个全知的人全天候的观察他们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有“我”的第一人称叙事,你怎么会看到他家的情形,你到他家串门了吗?他家吃饭的场景,母女争吵的场景,堂嫂子邀请看赛龙灯的情景,你怎么都看到了?)而三姑娘卖菜、我们卖菜,我们之间的交往和对话以及三姑娘婚后的情形,则是采用了“我”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只交代我之所见所闻,这样就会有留白、谜团和悬念。这个“我”的叙事者,这个年轻人,十二年前结识了老程一家,在祠堂私塾里足足读了六年书。如果我们把“我”看作是废名本人的话,1924年写作此小说时的废名虚岁24岁,12年前他11周岁,那时结识老程,过了6年,离开黄梅时17岁,(他考入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到武昌读中学。)三姑娘13岁,也就是说他大概比三姑娘大4岁,他11岁的结识老程一家的时候,三姑娘大约是6、7岁。(11-7;17-13;24-20岁)这都是我们通过小说中若隐若现的时间,结合废名的履历算出来的。虽然我们算得清楚,但是因为是小说,我们也不敢确定是真实的。这就是小说的留白、谜团与悬念,给我们以更多品味、回味和思考的空间。
(二)中国古代诗文笔调——采用唐人写绝句的手法写小说,善于运用白描留白,白描造境,而所造意境又具有象征性和典型性,以致达到情景人三者消融界限,融为一体,这是京派作家自觉追求梦幻乡土的典型环境使然。
废名承认他在写作表现手法上是“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废名小说选˙序》)
1. 留白
小说运用白描勾勒三姑娘的人生,尽管讲述了三姑娘从童年到少妇十二年间的人生长度,但仅仅截取了几个生活片断和细节。三姑娘的生命历程呈现的是跳跃状,中间有很多留白之处。
2. 造境
营造意境是该小说最出彩之处,作者也是通过白描通过勾勒、点染,寥寥数语就造其意境,显其神韵。
譬如:“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的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旋风、一串、冲,形象风趣地勾画出女人们赶集似的看赛龙灯的兴奋喧嚣的氛围。
(废名并不像同时代乡土作家鲁迅、王鲁彦等一样通过乡土写实着力刻画社会现实和时代的动荡,他的笔下只有意境。)废名古典文学修养很高,在创作中自觉追求意境、神韵,他一再申明自己用唐绝句的手法创作小说,唐绝句强调移形取神、言近意远、含蓄隽永。再比如小说开头:“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河流、堤坝、修竹、茅屋点染出宁静清幽的乡村意境。
3. 意境具有象征性和典型性
在这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竹林,竹林既是实境,也是意境,此意境具有象征性和典型性。竹子最能体现生活在这一方水土上的人的精神内核,无论老程、老程家的还是三姑娘都具备这种精神内核:谦卑不张扬、恬淡自守的(中空);正直无私(笔直);有礼有节(有节);富于生机和活力(青翠欲滴)。所以,竹林既是实境,也是意境,既是意境,也是人性,具有象征性和典型性。由此可见,“竹林的故事”题目较之三姑娘更具备典型性和象征性。
4.京派小说家在创作时因他们的梦幻乡土情结促使他们更关注典型环境,相对于具体的人物形象来讲,似乎更关注自己的梦幻乡土。废名作为京派小说的鼻祖,有着浓烈的乡土情结。故乡、乡土是京派作家所一再表现的如梦如幻之文学理想。废名的鄂东山野竹林、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芦焚(师陀)的河南果园城,汪曾祺的苏北乡镇,都是他们梦幻中永远神往的伊甸园。沈从文受废名影响,其《边城》女主人公是翠翠,但是小说名《边城》而非翠翠,亦是同理。
5.情景人交融。《竹林的故事》将情景人三者融合在一起,将三姑娘美的心灵、美的人性、美的人情、周围美的景物竹林、茅屋、流水、菜园交融在一起,作品中的竹林已经幻化成王维笔下竹林,(王维隐居的辋川据说有20景,王维每一景都写了一首诗,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竹林,与其说是一种自然优美的景物,还不如说是一种意境,)而三姑娘这样一个纯美的少女形象也与竹林、茅屋、流水、菜园交织在一起,消融了彼此的界限,从而把自然景物灵化,把世间人物雅化。而这种创作理念的根源是由于对于传统文化一体的理念所带来的,这是一种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景物合二为一,回归自然的理念使然。
(三)淡化情节与散文化的结构。作品或隐或显的情节淡化,被散文化的笔法所取代之,进而生成一种散文化的结构,而这种结构又很好地表达出作者恬淡悠远的思想感情。
(四)文辞简约幽深——兼具冲淡平和、朴素自然和鄂东方言的朴拙生辣奇僻之美。他的冲淡平和朴素自然的这种语言风格是受周作人散文风格影响而成的。而鄂东方言所带来的朴拙生辣奇僻之美则是废名独有的。废名的鄂东山野、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都是诗化的梦幻乡村。而废名的鄂东山野必然离不开其特有的民风民俗,而其特有的民风民俗必然离不开其特有方言乡音。小到方言词汇,如:弯进、荡里、头毛、脑壳、一飧饭、鸡娃、雀子、欢喜、合式等;大到富有民俗内涵的俗语,如:“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猫跳!你老这样守着我,到底……”意思是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就是死了也不怕鬼叫门,你用不着总这么守着我。正是这些独特的原汁原味的鄂东方言,很好地契合了山野里的茂林、修竹、茅屋、菜园、流水和这里生生不息的人生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