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太尉逸事状^[1]      

                            柳宗元

【正文】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2]，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3]。王子晞为尚书^[4]，领行营节度使^[5]，寓军邠州^[6]，纵士卒无赖^[7]。邠人偷嗜暴恶者^[8]，率以货窜名军伍中^[9]，则肆志^[10]，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11]，不嗛^[12]，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13]，袒臂徐去^[14]，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15]，戚不敢言^[16]。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7]，愿计事^[18]。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9]，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20]。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21]。”太尉曰：“某为泾州^[22]，甚适^[23]，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24]，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25]，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出如太尉请^[26]。

既署一月^[27]，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28]，植市门外^[29]。晞一营大噪^[30]，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31]！请辞于军^[32]。”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33]。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34]，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35]！”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36]？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37]？为白尚书^[38]，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39]，当务始终^[40]。今尚书恣卒为暴^[41]，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42]？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43]？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44]。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45]？”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46]，恩甚大，愿奉军以从^[47]。”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48]，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49]，请假设草具^[50]。”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51]。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52]，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53]。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54]，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55]，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56]，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57]。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58]！”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59]，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60]，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61]，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62]，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63]，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64]，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65]，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66]，尚不愧奴隶耶^[67]！”谌虽暴抗^[68]，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69]。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70]，戒其族^[71]：“过岐^[72]，朱泚幸致货币^[73]，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74]。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75]。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76]！”晤谢曰^[77]：“处贱无以拒也^[78]。”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79]。”以如司农治事堂^[80]，栖之梁木上^[81]。泚反，太尉终^[82]，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83]。

太尉逸事如右^[84]。

元和九年月日^[85]，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86]。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87]，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88]。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89]，过真定^[90]，北上马岭^[91]，历亭障堡戍^[92]，窃好问老校退卒^[93]，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9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95]，未尝以色待物^[96]；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97]，必达其志^[98]，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99]，言信行直^[100]，备得太尉遗事^[101]，覆校无疑^[102]，或恐尚逸坠^[103]，未集太史氏^[104]，敢以状私于执事^[105]。谨状^[106]。

 

【注释】

[1]本文作于元和九年（813），是作者给当时在史馆任职的韩愈修史时作参考的。宋代所修《新唐书·段秀实传》即取材于此。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官至泾州刺史兼泾原郑颍节度使。德宗建中四年（783），泾原士兵在京哗变，德宗仓皇出奔，叛军遂拥戴原卢龙节度使朱泚为帝。时段在朝中，以狂贼斥之，并以朝笏廷击朱泚面额，被害，追赠太尉（见新旧唐书本传）。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实、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2]太尉句：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因邠宁节度使白孝德的推荐，段秀实任泾州（治所在今甘肃省泾川县北）刺史。这里以段秀实死后追赠的官名称呼他，以示尊敬。

[3]汾阳王：即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肃宗宝应元年（762）进封汾阳王。代宗广德二年正月，郭子仪兼任关内、河东副元帅，河中节度、观察使，出镇河中。蒲：州名，唐为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县）。

[4]王子晞句：郭晞，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随父征伐，屡建战功。代宗广德二年（764），吐蕃侵边，郭晞奉命率朔方军支援邠州，时任御史中丞、转御史大夫，后于大历中追赠兵部尚书。《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据《实录》，时晞官为左常侍，宗元云尚书，误也。”

[5]领：兼任。节度使：总揽一区军民财政的地方长官。唐代开元间（713年——741年）设置，原意在增加都察权力。安史乱后，愈设愈滥。

[6]寓军：在辖区之外驻军。邠（ｂīｎ宾）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

[7]无赖：意指横行霸道。

[8]偷：懒惰。嗜：贪心。暴：强暴。恶：凶恶。

[9]“率以”句：大都用贿赂手段在军中营册上列上自己的名字。货：财物，这里指贿赂。

[10]肆志：为所欲为。

[11]“日群行”句：天天成群结队地在街市上强索财物。丐：乞求，这里是强讨的意思。

[12]嗛（qiè）：通“慊”，满足。

[13]“椎釜鬲”句：把各种瓦器都砸碎，狼藉满地。椎：用棍棒敲。釜：锅。鬲（ｌì）：三脚烹饪器。瓮（ｗèｎｇ）：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

[14]袒臂徐去：裸露着臂膀扬长而去。

[15]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人，李广弼部将，广德二年（764）任邠宁节度使。以王故：因为汾阳王郭子仪的缘故。

[16]戚不敢言：心中忧伤却不敢明说。

[17]“太尉”句：段秀实从泾州用文书报告邠宁节度使府。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白：禀告。府：此指节度使衙门。

[18]计事：商量此事。

[19]“天子”句：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为避李世民、李治讳而改。

[20]因恬然：仍然无动于衷。因：仍旧。

[21]奉教：听您指教。

[22]某为泾州：我担任泾州刺史。某：段秀实自称。

[23]甚适：很闲适。

[24]无寇：没有战乱。

[25]“公诚”句：您如果任命我担任都虞候的话。都虞候：军队中的执法官。

[26]如太尉请：同意了段秀实的请求。

[27]署：代理。

[28]注槊（shuò）上：（把人头）插在长矛上。注：安放。

[29]植：竖立。

[30]噪：哄闹。

[31]无伤：无妨。

[32]请辞于军：请让我到郭晞军营里去说理。辞：说理。

[33]尽辞去：全都不要。

[34]躄（bì）：跛脚。躄者：腿脚不灵便之人。

[35]戴：顶着（脑袋）。

[36]“尚书”句：尚书（指郭晞）难道对不起你们吗？固：岂；难道。负：辜负；对不起。若属：你们。

[37]“奈何”句：为什么要以变乱败坏郭家（的名声）？

[38]为白尚书：替我告诉郭晞。

[39]勋塞天地：功勋充满天地间。极言功勋之大。

[40]当务始终：应当力求全始全终。务：致力于。

[41]恣：放纵。

[42]欲谁归罪：要归罪于谁？

[43]几日不大乱：大乱不久就会发生。几日：言不要多久。

[44]戢（jí）：管束。不戢士：不管束士兵。

[45]“其与”句：还将能保存多久呢？其：副词，表估量语气。与：无义。

[46]“公幸”句：承蒙您用大道理开导我。

[47]奉君以从：带领全军听从您（的命令）。

[48]火伍：队伍。古代军队编制十人为火，五人为伍。

[49]晡（bū）食：晚餐。晡：申时，下午三至五时。

[50]假设：代办。草具：粗劣的饭食，粗茶淡饭。

[51]戒：告谕。候卒：警卫。柝（tuò）：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52]谢不能：道歉说自己没有才能。

[53]为营田官：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唐制：诸军万人以上置营田副使一人，掌管军队屯垦。

[54]给予农：佃给农者。

[55]入数：收入（谷子）的数量。

[56]判状：判决书。巽（xùn）：通“逊”，委婉；柔顺。一说通“迅”，迅速。

[57]舆：扛抬。

[58]乃我困汝：是我害苦了你。

[59]裂裳衣疮：撕破（自己的）衣服，包扎（农者的）伤口。衣：包扎。

[60]市谷：买来谷子。

[61]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

[62]野如赭：田野像赤土。意指干旱严重，草木不生。赭（zhě）：赤褐色。

[63]仁信大人也：是仁慈诚实的君子。

[64]入汝：入于汝；交给你。入：纳。

[65]傲天灾：不顾天灾。犯大人：冒犯长者。

[66]视天地：仰视天，俯视地，意指生存在世间。

[67]“不愧”句：还不愧对奴隶吗？意指人格连下贱的奴隶都不如。

[68]暴抗：强暴高傲。抗：同“伉”，高傲。

[69]“自恨死”句：自己因为遗憾羞愧而死。

[70]及太尉句：德宗建中元年（780）二月，段秀实自泾原节度使被召为司农卿，故云。司农：即司农卿，为司农寺长官，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征：征召。

[71]戒其族：告诫他的家属。

[72]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

[73]朱泚（ｃǐ）（742-784）：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原为卢龙节度使，时为凤翔府尹。建中四年（783）被叛乱士兵推为皇帝，国号秦，建元应天，次年改国号为汉，自号汉元天皇，后战败，逃亡途中被部将杀死。幸：假使，倘若。致：赠送。货币：物品或钱币。

[74]固致：坚持要赠送。

[75]不得命：得不到同意。意指推辞不掉。

[76]“果不”句：竟然不听我的话。果：竟。用：采纳。

[77]谢：谢罪。

[78]“处贱”句：居于卑下的地位，没有办法拒绝。

[79]“然终”句：但终究不能（把它）放在我的家里。以：以之，指三百匹绫。第：住宅。

[80]如：送往。治事堂：办公厅。

[81]栖：安放。

[82]“泚反”二句：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的部队在京师哗变，德宗出奔，朱泚被叛军拥立为帝，召段秀实议事。段秀实以所执朝笏击朱泚额，被杀。终：去世。

[83]识（zhì）：通“志”，标记

[84]“太尉”句：古代行文，竖行自右向左书写，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

[85]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元和是唐宪宗李纯年号（806—820）。

[86]永州句：当时柳宗元任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县）司马，这里是他官职地位的全称。上：呈给，表敬意。史馆：国家修史机构。

[87]出入：不一致。此尤其侧重于对段太尉为人行事的歪曲、误解。与下文的“出入”含义不同。

[88]所立：指品德、为人。

[89]“宗元”句：柳宗元于贞元十年（794）曾游历邠州一带。周：在岐山下，今陕西省郿县一带。斄（tái）：同“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

[90]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宁”之误。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

[91]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

[92]亭障堡戍：古代在边地修建的岗楼、碉堡一类建筑物，供瞭望、防御之用。

[93]校：中下级军官。

[94]姁（xǔ）姁：温和的样子。

[95]言气卑弱：说话的口气谦恭温和。

[96]色：脸色，这里指不好的脸色。物：此指人。

[97]不可：不能赞同（的事情）。

[98]必达其志：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主张。

[99]会：适逢。州刺史：指永州刺史崔能，作者的上司。

[100]言信行直：说话讲信用，行为正直。

[101]备：详尽。

[102]校：核对。

[103]逸坠：散失。

[104]太史氏：史官。

[105]敢：表敬词。私：私下送达。执事：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这里指史官韩愈。

[106]谨状：郑重地写下这篇逸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