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语言

作者：韩东
    

象征是一种魔术吗?如果是一种魔术那它就是一种技艺，是我们称之为诗歌技巧的那类东西。
    

我们一向这么认为:象征是事物的一种隐蔽的说法,在普遍爱好曲折和朦胧的今天尤其如此。曲折被理解成复杂，朦胧被理解成模糊，只要你既复杂又模糊就有了象征的效果。一切都来得这么容易，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我喜欢象征，但复杂和模糊与我的天性不合。怎么办呢?我只有废除象征作为技巧的运用。
    

有人喜欢把象征的图景和梦境作比较，我很赞同。梦境所呈现的画面正是既简单又清晰的。和现实相比，它舍弃了很多。但梦幻的逻辑不同于现实的逻辑，处于这种逻辑中我们便有了某种独特的感受。
    梦是对象征最好的说明，它不承认现实的逻辑却另有逻辑。这方面，弗洛伊德说了很多，我就不罗嗦了。
    

我想说的是梦的美学效果，它的清晰度。梦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暗淡无光、没有色彩，恰恰相反，它的色彩、光线往往令人眩目。这本身就包含了那种非逻辑的性质。在没有人能更好地再现弗洛伊德的思想之前，达利的画不失为一种再现。它的清晰度和非逻辑的确产生了梦境般的效果。达利的问题在于他如此逻辑地描绘梦境，他是一个梦的复制者而不是做梦的人。
    

象征同样也不是对梦的复制，它是一种在梦境中运用语言的方法。人在清醒的时候可以胡言乱语，而在梦境中一切胡言乱语都有了目的。只不过这个目的不处于现实和逻辑的表层，所以不易被我们理解。
    

在我们意识的深层，一些不相干的事物总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恐怕就是象征的根据(也是做梦的根据)。在梦境中画面是没有意义的，除非用梦的逻辑(对现实而言是非逻辑)加以说明。梦的意义是组成事物的序列。这个序列在象征中就是语言，是由语言构成的梦的序列。这样，我们就有了另一种逻辑的语言，这就是象征。所以象征也就是用梦的逻辑寻求语言的方法。象征是梦的逻辑的语言表现，而梦的逻辑一开始就包含了这种不一般的语言，即象征的语言。这里没有实际的事物，或者说实际的事物是没有意义的。
    

象征和梦的关系不是用语言描绘梦，而是用梦的语言去组织事物。象征只对梦的语言或梦的逻辑感兴趣，而对梦没有兴趣。
    

我以为梦的清晰度就是一种典型的梦的语言。一切过于清晰了，随即丧失了现实感，如同梦境一般。而达利的失误在于:他仅仅描绘了梦的清晰度，但他的描绘并不清晰。
    

我从梦那里学习到的清晰度表现在我的语言上。我既不把象征作为障眼法，也不把它作为梦的描绘，但我的确试图用梦的语言进行写作。如果说现实的语言是功利性的语言，那么梦的语言则仅仅满足于梦的构成。这个目的与艺术的目的更为接近，所以学习梦的语言是很多诗人选择的必然结果。

      1989年

选自《韩东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141-143页。

奇迹

门被一阵风吹开

或者被一只手推开。

只有阳光的时候

那门即使没锁也不会自动打开。

他进来的时候是这三者合一

推门、带着风，阳光同时泻入。

所以说他是亲切的人，是我想见到的人。

聊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

当时我们始终看向门外。

没有道路或车辆

只有一片海。难道说

他是从海上逆着阳光而来的吗？

他走了，留下一个进入的记忆。

他一直走进了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