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赵树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在“清理阶 级队伍”时,赵树理无疑是个难得的活教材,省内各地的造反派都看上了他,经常在半夜三更蒙住他的眼睛,从床上拖到卡车上,拉到全省各地去批斗,几乎“游”遍了山西的城镇乡村。
有一次,他与晋城的造反派重逢了。他们经过“大风大浪”的锻炼,斗志更加昂扬,经验也更加丰富,竟把三张桌子摞起来搭成高台,叫赵树理跪在上面低头认罪,恭听批判。然后,一个凶魔般的打手狞笑着对他说:“你不是写过《三关排宴》吗?这回就让你来个真正的‘三关排宴’吧。”说罢,从他背后猛地一推……
当赵树理从昏死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髋骨摔断了。
就这样,他被折磨得浑身是病,坐不能坐,睡不能睡,通宵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火炉,胸伏床沿,趴着度日熬夜。然而,即使到了这等地步,造反派也决不怜悯“蛇一样的敌人”。难友西戎悲痛地回忆道:“他手中曾经写过许多优美作品的笔,此刻就连逼着叫他写‘检查材料’也感到十分吃力了。我们和他同住一房,为他的健康担忧,劝他上医院,医生一看病历,惊问:‘作家赵树理就是你?’他说:‘这种时候,谁还敢冒名顶替我?’医生要他立即住院治疗,赵树理说:‘我是身不由己啊!’他带着药儿回来,继续接受批斗。”
这种无休止的、往死里整人的批斗,终于斗醒了赵树理,纠正了他对“文化大革命”的误解。他开始看出,这个在堂皇名义下进行的“伟大的革命运动”,其实不仅十分不公允、不正义,而且也决非治国之策、为民之道。过去,他对“左”的危害并不理解,现在则似有所悟。在一次狂呼乱叫的批斗会上,他叹息道:
“唉,我总算是想通了,明白过来了!”
“想明白了就好,那你就要好好向党低头认罪,老实交待了!”造反派得意地吼叫着。
“我没有罪!”赵树理又一次嘶声地重复着这句重复了千百次的老话。接下去才嘴唇抖抖索索地说:“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昨晚睡不着,忽然想到了农民锄庄稼原本是要锄草保苗的,有那些不高明的把式,也难免会把好苗给锄掉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什么人?你莫非就是个好苗子?”恼怒的造反派连声逼问。
赵树理庄重地点点头,说:“我是人民的一个儿子,不是一个坏人!”
这位老人宁折不弯,纵然被斗得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他也决不向这疯狂的时代告一声饶,不在邪恶和强暴的淫威下说一句假话。有人苦笑着称他是个“怪人”,然而这种“怪”劲何其可贵可敬啊!巴金后来说过:“在‘十年动乱’中我不知写过多少思想汇报和‘交待’,想起它们,我今天还感到羞耻。在我信神最虔诚的时期中,我学会了编造假话辱骂自己。”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想起了三十年的创作生涯。呵,小二黑,李有才,小字辈,老字辈,我的父老兄弟们,我终身热爱的农民朋友们!近几年,我没有为你们多写作品,这是因为真话不能说,假话我不说,可是我肚子里有多少成熟的“丝”要吐呵!我要写长篇巨著《石头底》。曹雪芹写了封建大家庭的《石头记》,我要揭开这石头,来描写压在下面的你们的家庭。我还想创作八十万字的《户》,来揭示你们在新旧社会中的历史变迁。可惜腹稿已成规模,手中的笔却被夺走,看来此生是万难实现了,真是千古恨事啊!
在地狱中谈话,不可避免地要说到死。赵树理很自然地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 “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
不料女儿却说: “爸爸,要是死的话,我可希望我死在你前头,怕死到你后头。死到你后头可怎么办呀?”
赵树理被女儿纯真的脆弱逗乐了,他戏谑道:“哪有这么不孝顺的闺女,谁见过爸爸打发孩子?”
东方破晓,生离死别的时候来到了,赵树理坐到桌前,吃力地拾起钢笔,在一张破纸上抄录了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然后郑重地交给女儿藏好,说:“你以后想法替我交给周扬同志,党会明白我的。”广建噙着眼泪,使劲地点点头。她知道,这里凝聚着爸爸的全部感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正是他的现实写照。
九月十六日,是赵树理的生日。几个月来,他已被剥夺了吃热饭的权利,天天由三湖去食堂领一份冷饭来吃。这天,老伴违反禁令,为他做了沁水风味的炉面。吃完饭,他习惯地用筷子在碗边上敲打着上党梆子的鼓点,心情比较高兴,他不知道,正在这时,一场规模空前浩大,将致他死地的斗争大会已准备就绪了。虽然有人指出,赵树理病势沉重,已经不能动弹,但是一个青云直上的掌权者下令说,他动不了,爬也要爬到会场去。
九月十七日,赵树理第一次走出囚室,来到太原最大的湖滨会场——他无力爬行,最后是被架着来的——因他确实站不住,造反派在台上放一张桌子,叫他把双肘撑在桌面上,胸部抵住桌沿,两手捧住脑袋,认真听取批判。然而,每一个批判者,雄赳赳地踏上讲台的第一句话就是“赵树理站起来”,接着是“抬头示众” “低头认罪”。听到这一声声的吆喝,赵树理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困难地弯下去……他渐渐地支持不住了,头上滚下黄豆大的汗珠,两腿索索颤扑,过了半个小时,就一头栽倒在地……九月二十二日午后,护理父亲的赵三湖照例跑步回家。专案组有规定,不准他和父亲一起用餐——可是, “等我吃过饭匆匆赶去,推开门,突然吓呆了!”三湖回忆道: “父亲一脸惨白,浑身颤抖着滚在床上。见我过来,他抖索着伸出左手来,铁钳似的抓住我的一只手,死命地摇晃起来,嘴张了几张,翻出白沫,嗓子里呼噜呼噜打响——父亲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军管专案组这才大发慈悲,把赵树理送进医院。不过,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让医生摆好抢救的架势,让他们拍摄“医疗”照片。
一九七O年九月二十三日凌晨二时四十五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这黑暗终于吞没了驰名中外的一代文豪赵树理,终年六十四岁。
军代表来了,命令立即火化赵树理,家属提出了抗议。但医院代表接踵而至,通知家属马上运走尸体,因为医院没有太平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