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鲁迅:《坟》
象牙塔里的绅士总会假清高的笑骂:“政治家,政治家,你算得什么艺术家呢!你的艺术是有倾向的!”对于这种嘲笑,革命文学家只有一个回答:
你想用什么来骂倒我呢?难道因为我要改造世界的那种热诚的巨大火焰, 它在我的艺术里也在燃烧着么?——卢纳察尔斯基:《高尔基作品选集序》
革命的作家总是公开地表示他们和社会斗争的联系;他们不但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一定的思想, 而且时常用一个公民的资格出来对社会说话, 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战斗,暴露那些假清高的绅士艺术家的虚伪。高尔基在小说戏剧之外, 写了很多的公开书信和“社会论文”(Publicist articles), 尤其在最近几年——社会的政治的斗争十分紧张的时期。也有人笑他做不成艺术家了, 因为“他只会写些社会论文”。但是,谁都知道这些讥笑高尔基的,是些什么样的蚊子和苍蝇!
鲁迅在最近15年来,断断续续的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专”在“杂”里者, 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蝇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 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 残酷的强暴的压力, 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 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 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 然而它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应社会上的日常事变。
现在选集鲁迅的杂感, 不但因为这里有中国思想斗争史上的宝贵的成绩, 而且也为着现时的战斗:要知道形势虽然会大不相同, 而那种吸血的苍蝇蚊子, 却总是那么多!
……
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 以至于战士, 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界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 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他终于宣言: “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 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 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二心集》:《序言》)关于最近期间,“九一八”以后的杂感,我们不用多说,他是站在战斗的前线,站在自己的哨位上。他在以前, 就痛切的指出来: “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 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 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 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 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 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坟》:《灯下漫笔》)而现在,这句话里的“青年”两个字上面已经加上了新的形容词,甚至于完全换了几个字,——他在日本帝国主义动手瓜分, 英美国联进行着共管, 而中国的绅商统治阶级耍着各种各样的戏法零趸发卖中国的时候,——忍不住要指着那些“民族主义文学者”说:“他们将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 须到……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然而鲁迅杂感的价值决不止此。他自己说: “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 易制强敌的死命。” (《坟》:《写在“坟”后面》)从满清末期的士大夫,老新党,陈西滢们……一直到最近期的洋场无赖式的文学青年,都是他所亲身领教过的。刽子手主义和僵尸主义的黑暗, 小私有者的庸俗, 自欺, 自私,愚笨,流浪赖皮的冒充虚无主义, 无耻,卑劣,虚伪的戏子们的把戏,不能够逃过他的锐利的眼光。历年的战斗和剧烈的转变给他许多经验和感觉,经过精炼和融化之后,流露在他的笔端。这些革命传统(revolutionarytradition)对于我们是非常之宝贵的, 尤其是在集体主义的照耀之下:
第一, 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 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 由这文艺, 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坟》:《论睁了眼看》)这种思想其实反映着中国的最黑暗的压迫和剥削制度,反映着当时的经济政治关系。科举式的封建等级制度,给每一个“田舍郎”以“暮登天子堂”的幻想;租佃式的农奴制度给每一个农民以“独立经济”的幻影和“爬上社会的上层”的迷梦。这都是几百年来的“空前伟大的”烟幕弹。而另一方面,在极端重压的没有出路的情形之下,散漫的剥夺了取得知识文化的可能的小百姓, 只有一厢情愿的找些“巧妙”的方法去骗骗皇帝官僚甚至于鬼神。大家在欺人和自欺之中讨生活。统治阶级的这种“文化遗产”甚至于像沉重的死尸一样,压在革命队伍的头上,使他们不能够迅速的摆脱。即使“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后倘以欺瞒的心, 用欺瞒的嘴, 则无论说A和O, 或Y和Z, 一样是虚假的”(同上)。鲁迅是竭力暴露黑暗的,他的讽刺和幽默,是最热烈最严正的对于人生的态度。那些笑他“三个冷静”的人, 固然只是些嗡嗡嗡的苍蝇。就是嫌他冷嘲热讽的“不庄严”的,也还是不了解他, 同时,也不了解自己的“空城计”式的夸张并不是真正的战斗。可是,鲁迅的现实主义决不是第三种人的超然的旁观的所谓“科学”态度。善于读他的杂感的人, 都可感觉到他的燃烧着的猛烈的火焰在扫射着猥劣腐烂的黑暗世界。“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 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同上)
第二,是“韧”的战斗。“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 必须坚决,持久不断, 而且注重实力。……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二心集》)“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种人。”(《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而兽性就在于有“咬筋”,一口咬住就不放,拚命的刻苦的干去,这才是韧的战斗。牧人们看见小猪忽然发一阵野性, 等忽儿可驯服了,他们是不忧愁的。所以这种兽性和韧的战斗决不是歇死替利地可以干得来的。一忽儿“绝望的狂跳”, 一忽儿又“委靡而颓伤”,一忽儿是嚣张的狂热,一忽儿又捶着胸脯忏悔,那有什么用处。打仗就要像个打仗。这不是小孩子赌气,要结实的立定自己的脚跟,躲在壕沟里,沉着的作战,一步步的前进,——这是鲁迅所谓“壕堑战”的战术。这是非合法主义的战术。如果敌人用“激将”的办法说:“你敢走出来”, 而你居然走了出去, 那么,这就像许褚的赤膊上前阵, 中了箭是活该。而笨到会中敌人的这一类的奸计的人, 总是不肯, 也不会韧战的。
第三,是反自由主义。鲁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真正是反自由主义, 反妥协主义的宣言。旧势力的虚伪的中庸,说些鬼话来羼杂在科学里,调和一下,鬼混一下,这正是它的诡计。其实这斗争的世界, 有些原则上的对抗事实上是决不会有调和的。所谓调和只是敌人的缓兵之计。狗可怜到落水, 可是它爬出来仍旧是狗, 仍旧要咬你一口, 只要有可能的话。所以“要打就得打到底”——对于一切种种黑暗的旧势力都应当这样。但是死气沉沉的市侩,——其实他们对于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人一点儿也不死气沉沉,——表面上往往会对所谓弱者“表同情”, 事实上他们有意的无意的总在维持着剥削制度。市侩,这是一种狭隘的浅薄的东西,它们的头脑(如果可以说这是头脑的话),被千百年来的现成习惯和思想圈住了,而在这个圈子里自动机似的“思想”着。家庭,私塾, 学校, 中西“人道主义”的文学的影响。一切所谓“法律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影响,把市侩的脑筋造成了一种简单机器,碰见什么“新奇”的, “过激”的事情, 立刻就会像留声机似的“啊呀呀”的叫起来。这种“叭儿狗” “虽然是狗, 又很像猫, 折中, 公允, 调和, 平正之状可掬, 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 惟独自己得了 ‘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鲁迅这种暴露市侩的锐利的笔锋, 充分的表现着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义的精神。
第四,是反虚伪的精神。这是鲁迅——文学家的鲁迅,思想家的鲁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 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他的神圣的憎恶就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世界的。他的杂感简直可以说全是反虚伪的战书,譬如别人不大注意的《华盖集续编》就有许多猛烈而锐利的攻击虚伪的文字, 久不再版的《坟》里的好些长篇也是这样。而中国的统治阶级特别善于虚伪,他们有意的无意的要把虚伪笼罩群众的意识;他们的虚伪是超越了全世界的记录了。“中国的一些人, 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 宗教, 传统的权威, 是‘信’ 和‘从’呢, 还是‘怕’ 和 ‘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持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 在中国实在很不少;……”他们什么都不信,但是他们“虽然这样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可那么做”……这叫做“做戏的虚无党”(《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虚伪到这地步,其实是顶老实了。西洋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者或者民权主义者, 或者改良妥协的所谓社会主义者,至少在最初黎明期的时候, 自己也还蒙在鼓里, 一本正经的信仰着什么, 或者理论, 或者宗教,或者道德——这种客观上的欺骗作用比较的强些。——而中国的是明明知道什么都是假的, 不过偏要这么说说, 做做, 骗骗人, 或者简直武断地乱吹一通, 拿来做杀人的理论。自然, 自从西洋发明了法西斯主义,他们那里也开始中国化了。呜呼,“先进的”中国呵。
自然,鲁迅的杂感的意义,不是这些简单的叙述所能够完全包括得了的。我们不过为着文艺战线的新的任务,特别指出杂感的价值和鲁迅在思想斗争史上的重要地位,我们应当向他学习,我们应当同着他前进。
白莽作孩儿塔序
鲁迅
春天去了一大半了,还是冷;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沥沥,深夜独坐,听得令人有些凄凉,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要我给白莽的遗诗写一点序文之类;那信的开首说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就使我更加惆怅。
说起白莽来,——不错,我知道的。四年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为忘却的记念》,要将他们忘却。他们就义了已经足有五个年头了,我的记忆上,早又蒙上许多新鲜的血迹;这一提,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像活着一样,热天穿着大棉袍,满脸油汗,笑笑的对我说道:“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来的。前两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干涉我,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我前一回的文章上是猜错的,这哥哥才是徐培根,航空署长,终于和他成了殊途同归的兄弟;他却叫徐白,较普通的笔名是殷夫。
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这心情我很了然,也知道有做序文之类的义务。我所惆怅的是我简直不懂诗,也没有诗人的朋友,偶尔一有,也终至于闹开,不过和白莽没有闹,也许是他死得太快了罢。现在,对于他的诗,我一句也不说——因为我不能。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那一世界里有许多许多人,白莽也是他们的亡友。单是这一点,我想,就足够保证这本集子的存在了,又何需我的序文之类。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夜,鲁迅记于上海之且介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