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生》
北京城什刹海南头,煤灰土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
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扛了一对大傀儡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无可奈何的停了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轻轻咳着,调理着嗓子。他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什么都没有!看的人也没有。
他把那双发红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位置既不适宜,天又那么热,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绝不能把闲人引过来。老头子便望着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的打着招呼,也似乎正用这种话安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咱们呆一会儿,就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 枚五枚?玩得好,爷们回去还会说: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可不是,天那么热,你也不累,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气,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北京城大学生特有的样子。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灵便姿势,膀子向上向下摇着,一面自言自语的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你瞧,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先生不会走的。你小心,别让赵四小子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的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带上,再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进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人殴打的样子。他移动着傀儡的姿势,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假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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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忧郁的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就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闲人为了看傀儡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出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玩意儿也就小小的结束了。
老头子慢慢的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又将傀儡扶起,自言自语:”王九,好小子。你玩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撒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你累了吗?热了吗?来,再来一趟,咱们赶明儿还上国术会打擂台,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脸庞收地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弯着腰的老头子,却从巡警足部一双黑色后皮靴上认识了观众之一的身份和地位,故玩了一会,只装作赵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记起地摊捐来了,他手边还无一个铜字。
过一阵,围的人已不少,他便四面作揖说:”大爷们,大热天委屈了各位。爷们身边带了铜子儿的,帮忙随手撒几个,荷包空了的,帮忙呆一会儿,撑个场面。”
观众中有人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位置不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走开了。老头子为拾取这一把散乱满地的铜子,沿着场子走去,系在腰带上那两只假脚,很可笑的左右摆动着。
收捐的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桐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上轻轻说着“王九王九”,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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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头子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照例也不吝惜钱,但只要有了件新鲜事情,大家便会忘了这里,各自跑开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着,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去,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玩着之前的那一套。古怪动作招来了四个人,但不久去了五个人。等另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人便全跑去了。
老头子依然玩着,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他于是他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数着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城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真的赵四,五年前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 471页 沈从文的时间观
在《生》(一九三三)中,沈从文为他的时间 观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这篇小说讲述北京城里 一个老卖艺人的故事。老人的绝活是一对真人大 小、连在一起的傀儡道具。老艺人套上一个傀儡的身子和另一个的腿,然后蹿动身体,就好像他是在 和对手摔交。两个傀儡分别叫王九和赵四,无论打 得多激烈,最后总是王九赢。读者直到最后才知道,那老艺人的表演不单纯是为了挣钱。两个傀儡 的摔交再现了十年前的一场打斗,老人的独生儿子王九就死于那次打斗。
老人通过表演自己的家事来娱乐观众。在模拟表演中,他不仅让自己的儿子复活,也扭转了那场 真实的打斗的致命结果。但由时间造就的另一种反 讽使他的演出失去意义。小说结尾这样写道:“王 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 倒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 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44)闲闲数笔,与其说 给读者带来迟到的诗学正义(poetic justice),不 如说使我们瞥见人世命运的始料未及。为了替儿子 报仇,老艺人不得不让儿子和他的死敌在傀儡戏里 全都复活。他不仅扮演儿子,也扮演凶手。他的复 仇意志因而促生了意料不到的慈悲:儿子和凶手不 断死里复生,活在老艺人的表演中。这种伦理和时 间上的暧昧意味在他每一次的模拟中都重演一次。
老人表演的仪式化效果主要是通过对迭代语气 的运用得以表达,这种叙事模式也见于沈从文的大 多数作品之中。迭代语气模式指的是“一次性的叙述表达”,却“用以描述同一事件的多次发 生。”(45)也就是说,它把一段时期内反复发生的事 件浓缩进一次叙事中,因而制造出了事件历时的共时重叠。以老人的摔交表演为例,他每日的行为都 被描写得如此恒定不变,这便突现出他想要截断时 间、阻止儿子之死的重复企图;读者只有在回溯中 方可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正如只有在结尾处才明白 实际发生的故事。与此相应,老人与过去的搏斗, 便映衬出迭代语气模式与线性叙事模式之间的搏 斗。小说的语法模仿了它所描写的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