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集 见学习通-资源
龙朱
写在“龙朱”一文之前
这一点文章,作在我生日,送与那供给我生命,父亲的妈,与祖父的妈,以及其同族中仅存的人一点薄礼。
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象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
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向前证实的特性机能已荡然无余,生的光荣早随你们已死去了。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恸,内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气。
我只有一天忧郁一天下来。忧郁占了我过去生活的全部,未来也仍然如骨附肉。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时代的白耳族
正文开头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会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
白耳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庆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在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媚金·豹子·与那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已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
……
“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贞操相比。”
“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
“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这里的羊,还是要到别处去找!”
“我是愿意你随便点。”
“道谢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与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数。”
“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
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
……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知道并不是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
“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一九二八年冬作”
沈从文文集(全套12卷)
作家简介: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县人,苗族,祖母刘氏是苗族,其母黄素英是土家族,祖父沈宏富是汉族。沈从文是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边境地区,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31年-1933年在山东大学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沈从文1988年病逝于北
·《沈从文集-小说卷4》 ·《沈从文集-小说卷3》 ·《沈从文集-小说卷2》
·《沈从文集-小说卷1》 ·《夜谭十记》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
·《一个母亲》 ·《主妇集》 ·《从文自传》
·《八骏图》 ·《在别一个国度里》 ·《鸭子》
·《雪晴》 ·《阿黑小史》 ·《阿丽思中国游记》
·《长河》 ·《采蕨小说集》 ·《边城》
·《虎雏》 ·《芸庐纪事》 ·《福生》
·《神巫之爱》 ·《湘西》 ·《游目集》
·《大山里的人生》 ·《夫妇》 ·《如蕤集》
·《小砦及其他》 ·《抽象的抒情》 ·《新与旧》
·《新摘星录》 ·《旅店及其他》 ·《月下小景》
·《水云集》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作者:沈从文 发布时间:2012-01-11
沈从文作品集
内容简介:
作者的小说创作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描绘社会人生苦难,展示湘西健全的生命形态的小说。这些作品展开了一幅幅生气流溢的湘西生活画面,在这里,秀丽的山水与惊人的贫困相伴,勇敢纯朴的民性与野蛮愚昧并存,歌与哭、善与恶,美与丑相缠难分。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沈从文经由这一题材的开掘,为现代中国文学提供了一个从未有人描绘过的、多彩多姿的湘西世界,极大地丰富了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创作,并把现代抒情小说创作向前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沈从文集-小说卷3
沈从文作品集
内容简介:
作者的小说创作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描绘社会人生苦难,展示湘西健全的生命形态的小说。这些作品展开了一幅幅生气流溢的湘西生活画面,在这里,秀丽的山水与惊人的贫困相伴,勇敢纯朴的民性与野蛮愚昧并存,歌与哭、善与恶,美与丑相缠难分。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沈从文经由这一题材的开掘,为现代中国文学提供了一个从未有人描绘过的、多彩多姿的湘西世界,极大地丰富了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创作,并把现代抒情小说创作向前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正文
1936鸭子集-船上 1936鸭子集-代狗 1936鸭子集-槐化镇 1936鸭子集-腊八粥
1936鸭子集-玫瑰与九妹 1936鸭子集-往事 1936鸭子集-夜渔 1936鸭子集-雨
1936鸭子集-占领 1927蜜柑-草绳 1927蜜柑-晨 1927蜜柑-初八那日
1927蜜柑-猎野猪的故事 1927蜜柑-蜜柑 1928老实人- 船上岸上 1928老实人-老实人
1928老实人-连长 1928老实人-我的邻 1928老实人-雪 1928老实人-个妇人的日记
1928老实人-在私塾
《长河》(题记)沈从文
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较长的,体力日渐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优美崇高风度。所谓时髦青年,便只能给人痛苦印象,他若是个公子哥儿,衣襟上必插两支自来水笔,手腕上带个白金手表,稍有太阳,便赶忙戴上大黑眼镜,表示爱重目光,衣冠必十分入时,材料且异常讲究,特别长处是会吹口琴,唱京戏,闭目吸大炮台或三五字香烟,能在呼吸间辨别出牌号优劣,玩扑克时会十多种花样。大白天有时还拿个大电筒或极小手电筒,因为牌号新光亮足即可满足主有者莫大虚荣,并俨然可将社会地位提高。他若是个普通学生,有点思想必以能读XX书店出的政治经济小册子,知道些文坛消息名人轶事或体育明星为已足。这些人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满,可是国家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需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即以地方而论,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这些东西又如何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可以从学习中去认识。)一面不满现状,一面用求学名分,向大都市里跑去,在上海或南京,武汉或长沙,从从容容住下来,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末了是毕业,结婚,回家,回到原有那个现实里,等待完事。就中少数真有志气,有理想,无从使用家中财产,或不屑使用家中财产,想要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的简单文化概念,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物。所谓政治又只是许多人混在一处,相信这个,主张那个,打倒这个,拥护那个,人多即可上台,上台即算成功。终生事业目标,不是打量入政治学校,就是糊糊涂涂往某处一跑,对历史社会的发展,既缺少较深刻的认识,对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缺少较深刻理解。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十年来这些人本身虽若依旧好好存在,而且有好些或许都做了小官,发了小财,日子过得很好,但是那点年青人的壮志和雄心,从事业中有以自见,从学术上有以自立的气概,可完全消失净尽了。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青军官。然而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竟像是什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需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还将继续《边城》,在另外一个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其实这个工作,在《湘行散记》上就试验过了。因为还有另外一种忌讳,虽属小说游记,对当前事情亦不能畅所欲言,只好寄无限希望于未来。
中日战事发生后,二十六年的冬天,我又有机会回到湘西,并且在沅水中部一个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住处恰当水陆冲要,耳目见闻复多,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乱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我都有机会知道得清清楚楚。和我同住的,还有一个在嘉善国防线上受伤回来的小兄弟。从他的部下若干小军官接触中,我得以明白战前一年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情形,以及战争起后他们人生观的改变。过不久,这些年青军官,随同我那小兄弟,用“荣誉军团”名分重新开往江西前线保卫南昌去了。一个阴云沉沉的下午,当我眼看到几只帆船顺流而下,我那兄弟和一群小军官站在船头默默的向我挥手时,我独自在河滩上,不知不觉眼睛已被热泪浸湿。因为四年前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事实,四年前一点梦想,又差不多全在这一群军官行为上得到证明。一面是受过去所束缚的事实,在在令人痛苦,一面却是某种向上理想,好好移植到年青生命中,似乎还能发芽生根。……
那时节湘省政府正拟试派几千年青学生下乡,推行民训工作,技术上相当麻烦。武汉局势转紧,公私机关和各省难民向湘西疏散的日益增多。一般人士对于湘西实缺少认识,常笼统概括名为“匪区”。地方保甲制度本不大健全,兵役进行又因“贷役制”纠纷相当多。所以我又写了两本小书,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长河》。当时敌人正企图向武汉进犯,战事有转入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地方种种与战事既不可分,我可写的虽很多,能写出的当然并不多。就沅水流域人事琐琐小处,将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起始写到的,即是习惯下的种种存在,事事都受习惯控制,所以货币和物产,这一片小小地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一个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完全净化了中国,然而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一个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
我们大多数人,战前虽活在那么一个过程中,然而从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方能发还付印。国家既在战争中,出版物各个管理制度,个人实完全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制度若运用得法,不特能消极的限止不良作品出版,还可望进一步鼓励优秀作品产生,制度有益于国家,情形显明。惟一面是个人为此谨慎认真的来处理一个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谨慎认真的检审制度。另外在社会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过于谨慎认真,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真的便利。(最近本人把所有作品重新整理付印时,每个集子必有几篇“免登”,另外却又有人得到特许,用造谣言方式作小文章侮辱本人,如像某某小刊物上的玩意儿,不算犯罪。)两相对照,虽对现状不免有点迷惑,但又多少看出一点消息,即当前社会有些还是过去的继续。国家在进步过程中,我们还得容忍随同习惯而存在的许多事实,读书人所盼望的合理与公正,恐还得各方面各部门“专家”真正抬头时,方有希望。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身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地方,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也许只是痛苦,……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个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只是一个平常故事。过去写的也许还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以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勇敢,我觉得我应当沉默,一切话都是多余了。在我能给他们什么以前,他们已先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我所熟习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已看到了人类最高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最近便将继续在一个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发表于1943年4月21日重庆《大公报·战线》。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