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在他的小说世界中屡屡涉及家庭生活。在传统社会中,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可是鲁迅却让“父亲”多次缺席。《祝福》中的阿毛、《明天》中的宝儿,都是由寡母单独抚养。《狂人日记》中的“我”只有大哥,《长明灯》中的“疯子”只有伯父,都没有提到父亲。
鲁迅的这种“残破家庭”的情节安排也许与他“丧父”的个人的经历不无关系。根据《鲁迅先生年谱》记载:周伯宜1896年因病去逝,鲁迅15岁。
鲁迅父亲的辞世与周家的一场巨大变故有关。
1893年,鲁迅的祖父周福清由于“科场贿赂案”被捕入狱,由此家道中落。为了给他减刑,疏通关节,周家求上告下,花费了大量钱财,经济状况大不如前。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受到牵连,秀才的名分被革去,并且科考的资格也被永远地取消。在古代,读书人的科举之路一旦被断绝,读书做官的希望就破灭了。由于前程无望,他郁郁寡欢,不但借酒浇愁而且吸食鸦片,脾气也随之变得古怪,时不时就把妻子端来的饭菜摔出窗外,最终大病不起。
祖父入狱让周家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为祖父四处奔走、为父亲求医治病的大量花销,又让周家“雪上加霜”陷入经济的困顿。
在《五猖会》中,父亲的形象威严可怕,鲁迅还是一个嚷着要去看赛会、刚刚接读书识字的小孩子。可是在《父亲的病》一文中,父亲以患病者的身份登场。随着错误的诊疗,他病情不断加重,逐渐衰弱直至死亡。
鲁迅的生活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鲁迅原本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少爷。现在,他却变为了备受亲戚冷遇的“乞食者”,承受着耻辱。在家族分房会议中,鲁迅一家孤儿寡母,受到族人不公待遇,分得的房子又小又差,鲁迅拒绝签字,受到长辈们的斥责。鲁迅在冷眼和欺凌中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
在父亲患病后,作为长子,鲁迅理所当然地背负了家庭的重担。
鲁迅经常奔走于当铺、药铺之间。
他在《呐喊自序》中写道:“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者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鲁迅还要与国手名医“周旋”,按照他们的药方,花费大量时间四处搜寻奇特药引子,例如到河边挖掘冬天的芦根,到百草园翻开石头捕捉原配的蟋蟀……
鲁迅踊跃地为父亲治病,对于“名医”的治疗曾经寄予希望,但愿望却不断落空。他睁睁看着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饱受病痛折磨。这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由治病到面对死亡经历了一个病危的情节。
父亲已经病到“躺在床上喘气”的危重地步,于是花费10个大洋,特拔名医来诊治。药煎好了,灌下去,却从口角回了出来。一个 “回”字,说明药物已经不能入口,病已经无法医治,暗示父亲的离去已成定局。残酷的现实、鲁迅的无力,都在这个“回”字里了。
文章最后详写了父亲临终去世的情形。成年鲁迅在叙述中理性地分析着应该怎样对待死者,不能医治的,应该按照人道主义的思想,尽量减轻他的痛苦。当场景切换到,少年鲁迅,叙事的节奏骤然紧张起来。一边是衍太太反反复复的催促我“快叫呀!”“还不快叫?”“大声”“叫呀!快叫呀!”有四五次之多。一边是我连续不断地呼唤着“父亲!”,直至他咽气。在原文中,鲁迅用了14个惊叹号。由此,我们能够感觉到,少年鲁迅是多么张惶失措、惊恐万分。我们仿佛看见一个孩子在病床前声嘶力竭、不知所以地呼喊父亲的样子。呼唤父亲,有鲁迅内在的本能的因素。哪个孩子不害怕失去父亲呢?
衍太太指挥我叫嚷,这是按照民间的丧葬习俗。“叫魂”仪式,传说可以将死者的魂魄叫回人间,延长生命,表达亲人的不舍。可是这嚷叫终究是增加了亡者的痛苦。鲁迅在文中说,听到我叫嚷的父亲“平静下去的脸又忽然紧张,仿佛有一些痛苦。”他喘着气,对我说“什么呢……不要嚷……”。这分明是艰难地向我表示,他不愿意、不喜欢听到我此时的大叫,他希望自己能安详地闭上眼睛。而我却不顾父亲的反对一直叫到他咽气。鲁迅对此感到不安、愧疚,在文章的末尾,他忏悔道:“说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通过父亲的亡故的经过,鲁迅不单进行了忏悔的回忆,还顺带批判了中国旧式丧葬文化对人造成的折磨。他在原文中进行了中西对比。
中国的孝子贤孙总是在非常意礼节,在父母病危之时,会买人参煎汤灌下去,让父母多喘几天气。咽气之前,子女应该给父母换好寿衣,让逝者手中拿着佛经之类的吉祥物,还要大声“叫魂”,尽可能延长父母的生命。这些行为虽然宣称是合乎礼节的,是“孝顺”的表现,但是却对死者的感受不管不顾。比如,鲁迅的叫魂虽然合乎规矩,却给父亲带来了痛苦。 这也可以看做是现身说法,对丧葬礼仪表示嘲讽。
西方的思想是不同的:“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面对不治之症,首要的并不是拖延生命,而是减少死者的痛苦。在文中,鲁迅借个人经历,为这种说法提供了佐证。听着父亲的“颇长久”“吃力”的喘气声,感受到父亲受到了巨大的折磨,自己却不能帮忙。于是,他出于“很爱父亲”的想法,而只能希望父亲快一点喘完,少受点折磨。
相比较而言,旧式的丧葬文化善于做表面文章,其实,让父母在最后的时刻能够保持安详、体面、舒适,这才是符合人性的,是子女应该重视的。
在这篇文章中,比丧葬文化更显落后愚昧的是中国的医学。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曾经说过:“中医都是有意无意的骗子。”话说得很绝对。追究起来,也许就与鲁迅父亲的亡故有关。鲁迅本人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承认:“到现在,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都不相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父亲的病的缘故罢。”
在《父亲的病》这篇文章中,给父亲治病的前后有两位绍兴名中医。他们是否是合格的医生呢?
首先看医德。第一个名医,根据周作人的回忆,名叫姚芝仙。他为人诊病的时候漫天要价,将诊金抬高到100元,趁机敛财。诊治时却 “草草一看”,并不重视,待到复诊时发现自己已经把人治死了,仍旧从从容容,可见对生命的漠视到了什么地步。正是这名医生为鲁迅父亲诊病两年之久,毫无效验。到危机时候,将病人推荐给另外一位叫陈莲河的医生,以便摆脱干系、推卸责任,明明病情不断加重,医生却说“不要紧”将会“格外好得快”,这实在奸猾。
再看医术。文中具体讲了许多荒谬的治疗方案。“先知秋气”的梧桐叶可以治疗难症。“蟋蟀一对”必须是一窠的原配夫妻,才能发挥药效。用丹药点在舌头上可以祛除百病,因为“舌乃心之灵苗”。用破鼓皮做成的“败鼓皮丸”,治疗鼓胀。待到无法医治,则以“医者医病,不能医命” 作为遁词,将责任推给前世宿命,还要扯出“冤愆”鬼神来为自己的无能遮羞。
鲁迅在行文中对这些庸医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批判。对于“蟋蟀须原配”的严格规定,鲁迅说:“昆虫也必须讲究贞节,否则连做药的资格也丧失了。”令人哭笑不得。当陈莲河建议周家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致病的“前世”冤愆(qiān)。鲁迅随即批判道:这些人是轩辕岐伯的门徒,几千年过去,仍旧没有进步,还是“巫医不分”将医学与巫术、迷信混为一谈。
可是,这样的庸医在耽误了无数人的病情后,仍旧红红火火。比如陈莲河一面行医看病,一面还办刊物抵制现代西医,鲁迅就看见他 “坐在快轿里,飞一般地抬过”,十分活跃。这样的庸医,却大有市场,得到许多人的信任,说明人们还没有认识到他们故弄玄虚的骗人本质。这是多么可怕而惨痛的事实。
鲁迅在小说中,多次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这些害人的庸医。
在《狂人日记》中,有一位“老头子”,“他满眼凶光”,“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医生原本是治病救人,这里却反而充满杀气,一副阴险诡诈的样子,这正是医生的形象。
在《明天》中有一位亦巫亦医者叫做“何小仙”,这个名字大有意味,为鲁迅父亲医病的两位庸医原名分别是姚芝仙、何廉臣。何小仙就是两人的集合体。单四嫂子发现他的“指甲足有四寸多长”,由此认定此人医术高明,认为“宝儿该有活命了”。作者借单四嫂子的评价,对庸医、对中国的民众的愚昧,进行了无情的讽刺。
“父亲的去世”是鲁迅少年生活的重大转折点,给少年鲁迅的身心带来了创伤:有失父之辱、有失父之痛、还有失父之愧。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家道中落,父亲亡故”这样的经历固然是不幸的。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指回忆了这段过往,并指出,“所回忆者,便成了《呐喊》的来由。”,从积极的角度来看,正是父亲的病,构成了鲁迅对中国社会认识的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