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语言系统的发展
前两章我们从语言变化的外部动因出发，分别讨论了语言的分化和语言的接触。在“语言的接触”这一章中还比较详细地讨论了语言接触引发的语言变化会有什么样的过程和结果。本章则从语言系统内部，语音、语法、词汇三个子系统分别来观察语言内的变化有什么规律和结果。特别要讨论在不考虑外来影响（语言接触）的条件下，语言系统自身各个分系统的演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演变的方式和途径又是怎样的。语音、语法、词汇三个子系统各自相对独立，自成系统，但三者之间也有密切的联系。一个子系统的变化可能会引发其他子系统的调整，有关现象我们在分别讨论三个子系统时都会提到。
第一节 语音的发展
一、何以知道语音的发展
考察一种语言语音演变的依据有三个：一是对方言和亲属语言的比较研究；二是根据记录语言的过去状态的文字及其他文献资料；三是借词。
1、通过方言和亲属语言来考察
通过对方言和亲属语言的比较来考察语音的发展变化，其理论依据是语言发展的不平衡性。由于语言发展的不平衡性，使得处于不同地区的方言或亲属语言中存在着不少的差异，这些差异往往代表某一语言现象的不同发展阶段，我们正可以从这些地域的差别中去探索有关现象的发展过程。
例如，在成都话中，“街”读成[kai]，而在北京话中则读成[ ʨiɛ]。在四川的许多地区，“间”读成[kan]，北京话则读成[ʨiаn]。根据这一事实，并参考其他一些资料和证据。可以知道在北京话中的“街”和“间”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变化：
街 [kai]—→[ʨiɛ]
间 [kan]—→[ʨiаn]
从声母来讲，也就是经历了从舌根音向舌面前音的变化，即
[k]→[ʨ]
四川部分地区在某些字的读音上还保存了比较古老的舌根音[k]的发音，而在北京话中则变成了舌面塞擦音[ʨ]。又如，在中古汉语乃至在上古汉语中存在着入声韵。所谓入声韵，即是以–p，–t，–k这三个塞音作韵尾的韵。在现代汉语北京话中以及全国的多数地区，入声的三种塞音韵尾早已发生了变化，最终脱落，从而使入声这一声调完全消失。
这一发展变化的全过程，在方言中的体现是非常明显的。在最南的粤方言（如广州话）、闽方言的部分地区（如闽南次方言漳州、泉州、厦门等地区）和客家方言（如梅州话），完整保留了古代的–p，–t，–k韵尾。闽方言的部分地区变成了–k韵尾或–ʔ韵尾（闽南次方言的汕头话是–k，闽东次方言的福州话是–ʔ）。吴方言（上海话、苏州话等）普遍保留了–ʔ。而在北京话和全国大多数地区的方言中，塞音韵尾完全消失。这种在地域上的差异，正好完整地反映了入声韵尾的变化和消失的全部历史过程，即：
–p
–t –k→–ʔ→O
–k
简单举例如下：
方言例字 | 鸽 | 割 | 各 |
北京 | k F | k F | k F |
苏州 | k F/ | k F/ | k F/ |
广州 | kap | kt | kok |
2、通过文字和文献资料来考察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文字的读音和拼音规则要适应当时的语言状况。文字具有保守性的特点，语言发生了变化，文字往往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我们正好可以利用文字的保守性去探索过去的语言面貌和它的演变线索。
例如，英语的lamb（小绵羊）读[l Qm]
其中字母–b不发音，但这个–b在古代是要发音的，后来脱落了。即
lamb： [lamb]→[l Qm]
又如，英语中的fight，light等词中的“–gh–”不表示任何声音，但根据拼音法并参照现代方言的读音，我们可以知道“–gh–”在过去读[x]，后来消失了。即
fight： [fi:xt] →[fait]
light: [li:xt] →[lait]
汉字不是拼音文字，但汉字形声字中的声符也可以反映古音的类别。
例如，“甫”、“浦”、“铺”等字的声母既有双唇音，又有唇齿音。根据研究，这一类字的声母在古代只有双唇音一类，唇齿音的这一类是后来发展出来的。
古代的韵文是考察古音的一种重要依据。
例如在《诗经·周南·关雎》这首诗中有这几句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其中，“得”、“服”、“侧”为韵脚，“服”与“得”、“侧”两字在今天并不押韵，但在古代是押韵的。根据前人研究，它们都属古韵中的职部字。
古音还可以从古音的借词去探索。例如“佛陀”一词是梵语“Buddha”的译音，其对应关系是：
佛：[bud]
陀：[dha]
在现代汉语中，它们分别读成：
佛：[fo]
陀：[t‘uo]
“佛”字的声母经历了浊音清化以及从双唇音到唇齿音的变化。“陀”的声母经历了从浊音到同部位的送气清音的变化。即是：
佛：[b] →[f]
陀：[d] →[t‘]
以上是汉语借入外语中的词的情况。在历史上，日本、朝鲜、越南都曾经借用过汉字及其读音。如：
日译吴音 日译汉音 朝鲜译音 越南译音
鸡 kai kei kiei ke
饥 ki ki kuli ki
“鸡”、“饥”两字的声母原先是[k]，后来变成了[tþ]，即：
[k] →[tþ]
日本、朝鲜、越南的译音中还保留了较早时代的语音面貌。
二、语音演变的规律性
1、什么叫语音演变的规律性
语音演变的规律是指语音的演变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齐整的，有规律可循的。
如前所述，音位是一束区别特征。因此音位的演变以区别特征为单位，其变化即是某一区别特征的消长。其所涉及的范围，不仅限于某一特定的音位。
例如，在中古汉语的声母系统中，塞音、擦音、塞擦音都有“清”、“浊”的对立，“清”、“浊”是中古汉语的一种区别特征。后来，浊音这一区别特征在大多数方言中消失了。这种变化，并不仅仅限于个别的音位，而是全部塞音、擦音、塞擦音中的“浊”这一区别特征都要消失。这样“清”、“浊”的对立就不在是汉语声母辅音中的区别特征了。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一些音位的合并。
语音的演变一般不允许例外，即使有个别“例外”现象，也可以对它们进行解释说明，找出其原因。总之，语音的变化有很强的规律性。
2、语音演变规律性的三个特点
语音演变规律性具有三个明显的特点。它们是：①条件性；②时间性；③地区性。
① 条件性
所谓条件性是指具有相同条件的音位只能朝同一方向变化。如果有不同的变化，是因为这个音位处于不同的语音条件之下。
例如，中古汉语的塞音和塞擦音，除了“清——浊”的对立之外，还有“送气——不送气”的对立：
p p‘ b
t t‘ d
ts ts‘ dz
后来浊音清化，[b]、[d]、[dz]这三个音位便不复存在，而变成同部位的清辅音。但清辅音有送气和不送气两类，到底变为哪一类，就要看其声调是平声还是仄声。声调就是成为浊音清化之后，到底变成送气的清辅音还是不送气的清辅音的条件。这个条件就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
条件性也可以指某一类音位，在某种语音条件下保持原状，不发生变化，而在另一语音条件下则发生某种变化。
例如现代汉语的不少方言中的/ tþ，tþ‘，þ/都是由 /k, k‘, x/和/ts, ts‘ s/演变而来的。但并非所有的/k，k‘, x/和/ts, ts‘ s/都要发生变化。只有这两组声母与齐齿呼和撮口呼的韵母组合时才变成/ tþ，tþ‘，þ/，而和开口呼和合口呼的韵母组成时则不发生变化。这样，/k/、/ ts /、/ tþ/三组声母在与开、齐、合、撮四呼组合时就留下了空格：
韵 母 声 组 母 合 | 开 | 齐 | 合 | 撮 |
k | ＋ | ＋ | ||
k‘ | ＋ | ＋ | ||
tþ | ＋ | ＋ |
这种空格对探索语音的历史变化往往有启发作用，能使人们去推测变化之前的情况。
②时间性
所谓时间性是指语音演变规律只在某一段时间中起作用。在这段时间之前或以后，即使处在同样的条件下，也不会发生变化。
例如汉语中的“浊音清化”这一条规律，只发生在从中古汉语到近代汉语的大多数方言之中。现代汉语北京话中的/½/就是一个浊擦音，但却没有清化。这是因为现代汉语的/½/是由鼻音/n/发展而来的：
n ——→½
“浊音清化”只涉及塞音、擦音、塞擦音，而不涉及鼻音。当“n →½”这一演变过程完成的时候，“浊音清化”这一规律已经超过了它发生作用的时间，所以/½/不再发生清化。
③地区性
语音演变的规律，只在一定的地域进行，在其他地区便不发生作用。这就是语音演变规律特点之一的地区性。
例如，汉语历史上浊音清化这一条规律，只发生在汉语的大多数方言之中，而在吴方言和湘方言中则始终未曾发生。这是因为，语言的演变像波浪一样从一个中心向外扩散，扩散并不彻底。到一定地区就停止了下来，所以音变只在一定的地域中进行。那些未曾扩散到的地区仍然保持了原来的语音特点。
三．语音对应关系和历史比较法
1、语音对应关系
由于语音演变的条件性、时间性、地区性，造成了方言和亲属语言之间的语音差异性之中存在着有规律的对应关系。
例如《广韵》中的豪韵和歌韵在现代汉语的成都话、上海话和广州话中的对应如下：
韵部方言 | 成都 | 上海 | 广州 |
豪韵 | au | | ou |
歌韵 | o | u | |
汉语各个方言的声母之间也存在着语音对应关系，例如上海话和北京话之间就存在教材251页图示对应规律。
汉语不同方言的声调的调值也有一定的语音对应关系。例如：
调 值方言
调 类 | 北京 | 成都 |
阴平 | 55 | 44 |
阳平 | 35 | 31 |
上声 | 214 | 53 |
去声 | 51 | 13 |
亲属语言之间也存在着比较规则的语音对应关系。例如：
词 词 义 语言 | 梨 | 帐幕 | 视 | 羽毛 |
意大利语 | pera
| tela | vero
| pelo
|
西班牙语 | pera | tela | vero | pelo |
西西里语 | pira | tila | viru | pilu |
古法语 | peire | teile | veir | peil |
现代法语 | poire | toile | voir | poil |
方言之间和亲属语言之间的语音对应关系为我们研究语言的历史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2、历史比较法
历史比较法是产生于十九世纪欧洲的一种语言研究的方法。
历史比较法就是通过对亲属语言或方言的基本词汇和语法结构进行比较，找出语音对应规律，并拟测（reconstruct）原始基础语，以说明亲属语言或方言的历史发展的一种语言研究的方法。
这就是历史比较法的定义。
可见。历史比较法的研究步骤是先通过比较，找出语音对应关系，然后再拟测原始“母语”（基础语），再以这个“母语”作为出发点去说明语言的发展分化过程。即：
比较→找出语音对应规律→拟测“母语”→得出语音发展分化的历史过程
历史比较法以今证古，推测一群方言或亲属语言的原始面貌，是推溯方言或亲属语言演变过程的有效方法。
历史比较法最初为欧洲学者所使用，用来研究印欧语系的各个语言，拟测出了各个语族乃至整个语系的原始母语，使印欧系语言的演变过程大致得到说明。这样就建立了历史比较语言学，使语言研究走上了科学的道路。
历史比较法后来也用于印欧语系以外的各种语言的研究。用这种研究方法建立了汉藏、阿尔泰、马来—玻利尼西亚、闪—含、南亚、班图等语系，弄清了各个语系下面的语族、语支以及各个语言在其谱系中的具体位置。
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历史比较法也存在着一些不足。
首先。历史比较法只能研究亲属语言和方言，对于那些孤立的、找不到亲属关系的语言（如日语、巴斯克语等）就显示无能为力。
其次，历史比较法只探索语言的历史演变过程以及语言的谱系关系，而对于语言的本质、语言的社会功能、语言的内部结构等重大问题却未曾加以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