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书面语
一、口语和书面语
书面语不是文字问题,而是语言问题。我们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放 在这里一并讨论。
文字出现以前,语言只有凭口、耳进行交际的口头形式,即所谓口语。 有了文字以后,使用文字形式的文本语句与用口说出的一发即逝的“话”在 创作和接收上都有诸多不同的特点,因而就有了适合于用文字写出来供 “看”的书面语和适合于随时说出供“听”的口语这两种语体的分化。
我国通常用“话”表示语言的口头形式(中国话、英国话、法国话),用 “文”表示语言的书面形式(中文、日文、英文)。这里所谓的“话”和我们在 第一章中所说的一句一句的“话”不是一个东西;这里所谓的“文”(书面语) 和作为书写符号的文字也是两回事。我们需要把两者很好地区别开来,不 能混同。
文字是书面语的书写工具,是体现书面语的一种物质形式,正像语音 是体现口语的物质形式一样。所以文字和书面语虽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但 文字本身不是书面语。没有文字,也就没有书面语。我们说汉语是世界上 最古老的语言之一,就是指汉语有历史悠久的书面记载。
书面语在口语的基础上产生,是口语的加工形式,两者的基本系统是 一致的。但由于表达媒介的不同,两者也有很明显的区别。
口语是听的。听和说连在一起,要求快,因而说话是随想随说,甚至是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话的时候,除了连词成句以外,还可以利用整句话 的高低快慢的变化、各种特殊的语调,身势等伴随的动作以及说话时的情 景。口头交际讲求效率,有这么多的条件可以利用,所以口语的用词范围 可以比较窄,句子比较短,结构比较简单,还可以有重复、脱节、颠倒、补说, 也有起填空作用的“呃,呃”“这个,那个”之类的废话。这些现象我们往往 意识不到或认识不足,因为我们在“听”的时候会自动地把它们过滤掉、修 正过来。下面是我们根据北京话调查实际录音逐个音节转写成文字的一 小段话,它充分表现出了口语语体语法上的特点:“原来我们(uom214 )是,原 来我是饮,我是这就是这个,这个,也是饮食业的。所以我们(uom2H)这食 儿(xa-51),最早我卖这个,天桥这个这个风味东西,爆肚儿。那(nei51)是詭 (nei51)是我的,那(nei")是我一小,那(nei51)是专业。”
书面语是看的。看和写连在一起,可以从容推敲,仔细琢磨。但是口 语中的快慢高低变化、特殊语调、身势和说话场景都不起作用了,只有标点 将号还起一点作用,但也有限。书面语只能用别的手段来弥补不足:扩大 用词的范围,使用比较复杂的句子结构,尽量排除废话,讲究篇章结构、连 贯照应等。口语和书面语的这些差别是由表达媒介的不同决定的,它们是 同一种语言的不同的风格变异。
汉字的特点给口语和书面语的关系还带来一些不同于其他语言的特 点。在以拼音文字为书写工具的语言中,拼写要反映现代的读音,古今的 分野比较分明,书面语不容易直接引用古代的说法。所以书面语和口语的 —致性比较强,谁如果套用几世纪以前的说法,就会闹笑话。汉语的情况 有些不同。词语的读音虽然古今有别,但文字的写法却是一样的,这在客 观上便于沟通古今。加以人们崇尚古代的典籍,古代的句式和词语用法通 过师生传授,代代相传,一直沿用下来。新的作者会毫不犹豫地把公元前 的词语和其后若干世纪产生的词语一起引用,口语中早就不用的旧词语仍 旧可以在书面语中通行无阻。例如,“勿谓言之不预也”“以其人之道还治 其人之身”“居心叵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等等。类似的现象在使用 拼音文字的语言中是少见的。
其次,在以拼音文字为书写工具的语言中,文字反映的是共同语的发 音,书面语可以通过教育、阅读等途径对口语产生很大的影响,使书面语中 的词语穿着共同语的语音外衣进入方言区,起着推广共同语的作用。汉语 的情况有些不同。由于汉字不与统一的读音相联系,汉语书面语就不容易 把共同语的语音形式推广到方言区。推广普通话运动之前,汉语书面语的 词语不是通过“读”的方式,而是直接通过“看”的方式进入不同的方言区, 与当地的方音挂钩,它的读音在不同的地区可以各不相同。碰到不认识的 字,方言区的人只要知道它读如某字,就用自己方言里那个字的音去读它。 只有在汉语这样的语言中才能看到书面语和口语的这种特殊的关系。
书面语是口语的加工形式。它虽然产生于笔头,也可以见于口头。新 闻广播就是书面语的口头形式。人们用“掉书袋”“文纟刍纟刍”“学生腔”“字儿 话”等来形容用书面语说话的人。相反,通俗读物要求口语化,在剧本和小 说的对话里,作家总是要努力写出口语来刻画人物性格;法庭上的供词、证 言也要尽可能记录原话。这些又是书面使用口语的例子。
书面语是在口语的基础上产生的,按理人们应该更重视口语,至少也 应该对它们一视同仁。但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社会上、教育界长期存在 “重文轻语”的倾向。为了读书写文章,人们不惜十年寒窗苦,而说话是孩 提时期不知不觉地学会的,很少有人去研究。出现这种倾向有社会的原 因,也有历史的原因。自有文字以来,政府法令、契约文书、经典文献、圣人 立言等等都是用文字来记载的。一切“高级”的、重要的交际任务都由书面 语来完成,口语只用来料理衣、食、住、行等日常的交际。在这样的社会条 件下产生“重文轻语"的倾向是不奇怪的。现在时代变了,以前非得由书面 语来完成的交际任务也都能用口语来代替。录音、录像、通信、广播、电视 等设备已经普及,口头信息能够伴随说话语境在顷刻之间传递到千里以外 的地方去,同时为千万人听到;也能录成音档,和书籍一样大量复制,长期 保存。口语的特点是传递快,亲近听话人,随着生产和科技的飞速发展,口 语将更多地进入过去由书面语独占的交际领域,扩大使用的范围。我们的 语文教育和语言研究应该根据时代的发展做出调整,及时把握口语的新功 能以及在新的使用范围中的特点,并在中小学教育中得到体现。
二、书面语的保守性和书面语的改革
书面语在口语的基础上形成,因而和口语基本一致。但是,口语容易 变,书面语比较保守,因而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书面语会落后于口语的发 展,产生言文脱节的局面。
书面语的保守性是怎么来的呢?人们只能听到同时代的人说话,听不 到早一时期的人说话,这种情况促进口语的演变。可是人们不仅能看到同 时代的书面语,也能看到早一时期的书面语,能够模仿早一时期的书面语 写文章,因而口语中已经消失的词语和句式,往往在书面语里继续保留。 宗教经典,法律条文,它们的权威性叫人们不敢轻易改动其中的字句,优秀 的文学作品和历史、哲学的名著也起着类似的作用。因此在书面语的保守 力量特别强的条件下,往往会形成书面语和口语的脱节。中国、印度、阿拉 伯国家、古代罗马,都曾出现过这种情况。但是,这种情况只有在文字的使 用限于少数人,也就是多数人是文盲的条件下才能维持。一旦文化得到普 及,这种情况就必定要被打破,与口语相适应的新书面语一定会取代古老 的书面语。
文言文是我国古代的书面语。在先秦时期,它与当时的口语基本一 致,《论语》《孟子》中记录的对话,大体上就是当时的口语。后来口语发生 变化,而书面语还停留在原来的状态,造成书面语与口语严重脱节。这除 了一般的原因以外,还有它的特殊原因。第一,“孔孟之道”是我国几千年 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记载儒家经典的语言自然也成了不得更改的万世楷 模,是读书人必须模仿的榜样。第二,上面提到的汉字对书面语的特殊影 响。这两种情况都加强了书面语的保守性,使它与口语的距离越来越远, 直至完全脱节。据有关的文字记载,两汉时期,口语和书面语已有相当的 距离,到了宋朝,书面语已与口语完全脱节。宋吕居仁《轩渠录》有这样一 段有趣的记载:
族婶陈氏顷寓严州,诸子宦游未归。偶族侄大琮严州,陈婶令 作代书寄其子,因口授云:"孩儿要劣妳子,又阅阅霍霍地。且买一柄 小剪子来,要剪脚上骨茁(上声)儿脂月氐儿也。'‘大琮迟疑不能下笔。婶 笑云:“原来这厮儿也不识字!''闻者哂之。因说昔时京师有营妇,其夫出 戍,尝以数十钱话一教学秀才写书寄夫云:“窟赖儿娘传语窟赖儿爷,窟 赖儿自爷去后,直是怆憎儿,每日根(入声)特特地笑,勃腾腾地跳,天色 汪(去声)囊,不要吃温吞(入声)蟻讦底物事。'‘秀才沉思久之,却以钱还 之,云:“你且别处请人写去!"[卷七轩渠录(宋)吕居仁撰]
可见受过书面语训练的秀才无法对付当时的一些口语。拉丁文在中 世纪的欧洲也是许多国家共同使用的书面语,它脱离口语的情况与汉语的 文言文类似。
书面语完全脱离口语是违背语言发展规律的反常现象。随着社会的 发展,人们会根据社会的需要,釆取必要的措施,改革书面语,使它与口语 一致。欧洲的文艺复兴,我国的“五四”运动,在语文方面来说,都是一次改 革书面语的运动。19世纪末言文一致的呼声已经相当强烈,认为“愚天下 之具,莫文言若;智天下之具,莫白话若”,“白话为维新之本"(裘廷梁:《论 白话为维新之本》),要求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五四”运动则为实现这种 要求开辟了道路。“五四”运动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提出了“打倒 孔家店"“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化革命口 号。这个波澜壮阔的运动坚决要求废除文言,用以人民大众的口语为基础 的新的书面语作为表现新文化的工具。经过一段时间酝酿的言文一致的 要求,到这时爆发成为群众性的白话文运动。从此,白话代替文言,成了汉 民族的书面语。这与欧洲的文艺复兴有类似之处。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新 兴的资产阶级国家在政治、经济或文化中心地区的方言基础上相继形成了 民族共同语,出现了民族共同语的加工形式——新的书面语,以代替各国 共同使用的拉丁文。脱离口语的书面语,是现代人硬要说古代人的话,人 们当然可以采取革命的手段加以变革。
除了书面语和口语脱节的现象以外,历史上还出现过向别的民族借用 书面语的情况。欧洲的好多民族在文艺复兴以前曾采用拉丁文作为书面 语,朝鲜、日本、越南也曾经使用中文作为他们的书面语。在这种情况下,书面语的学习和使用当然很不方便。这些民族后来都在本民族语言的基 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书面语,替代借用的书面语。
三、书面语的规范
语言是不断发展的,经常产生一些新的成分和新的用法。其中有些符 合语言的发展规律,有些不符合语言的发展规律。语言规范的任务,就是 要根据语言的发展规律为语言的运用确定语音、词汇、语法各方面的标准, 把那些符合语言发展规律的新成分、新用法固定下来,加以推广,使之广泛 地为人们的交际服务;而对于那些不符合语言发展规律的成分和用法,应 该根据规范的要求,妥善地加以处理。
语言规范化的对象主要是书面语,因为书面语是口语的加工形式,它 “通过印刷物在文化的发展上起着极其广大的作用,它领导整个语言,包括 日常口语,向更完善的方向发展”。
语言中的有些用法虽然不符合语言的发展规律,但是在人们的交际中 已被广泛使用,那就应该根据“约定俗成”的原则加以肯定。“打扫卫生” “恢复疲劳”之类的说法不合逻辑,曾经有人呼吁加以废弃,但群众普遍接 受这种用法,因而也就承认这些是符合规范的说法。语言中有一些不合事 理的说法,例如“好得要死”“甜得要命”等等,人们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会 感到它们有什么不合逻辑、不合事理的问题。所以,“约定俗成”的原则在 规范化的工作中有重要的作用,或者说,“约定俗成”本身就是规范化的一 个原则和标准。至于那些不符合语言发展规律,在群众中又不是广泛使用 的新成分、新用法,例如一些生造的词语(如“瞧探”“拉躺”“克抑”……),在 它们刚出现的时候就应该根据规范化的要求加以剔除,以保证语言运用的 纯洁和健康。
语言是发展的,规范的标准也应该随着语言的发展不断地进行调整。 例如“分子”原来是贬义的,只用于要否定的人,如“盗窃分子”“捣乱分子” 等等,现在已变成中性的,可说“积极分子”等等;被动句原来大都指主语所 表示的事物的不好的遭遇,现在已没有这种限制,“他被选为工会主席”已 是完全合乎规范的说法。语言在发展中用法不断变化,新现象不断产生, 因而规范化的工作不可能一劳永逸,需要经常进行。世界各国都关心语言规范化的工作,把成果固定在词典和语法里,通过学校教育和出版物来推 广引导。像法国,这样的工作已由专门的机构连续进行了几个世纪。
近年来,随着互联网和手机等可以即时发送文字短信息的人际交流方 式出现,种种方便键盘打字的字面上的新语词,特别是用阿拉伯数字、英文 或汉语拼音字母、同音不同义汉字的谐音、合音来表示的字面新词也不断 涌现,如“再见”用88(byebye的谐音),“一生一世”用1314,“女孩”用MM (“美眉”的谐音),“哥哥”用“GG”,“姐姐”用“JJ”,“弟弟”用“DD”,“大侠”用 “大虾”,“喜欢”用“稀饭”,“这样子”用“酱子”等等。为了求新,还发明了只 在年轻人之间流行的很多新词,包括新造词、启用方言词(或方音词的谐音 字)、赋以旧词以特别的新意等手段。如“灌水”表示在网络上留下没有意 义的文字,“偶"表示“我”等等。对于这些现象是否应该加以规范或应该如何加以引导,为汉语的规范提出了新的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