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文字的基本性质与文字的产生
文字的基本性质是对语言的再编码,是语言的书写/视觉符号系统,它的产生不是一蹴而就的。判定是否已经产生了文字系统,要看是否有一套与某一种语言的语言符号及其排列有固定对应关系的书写/视觉符号。下面我们通过对比几种非文字的形体记事方式与早期文字,谈谈非文字与文字的本质区别。
一、实物记事
原始社会没有文字。根据考古的发现,世界各地在原始社会末期都出 现了规模很大的部落联盟。随着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生活的复杂化,人们(特别是氏族或部落的领袖和长老们)需要记载本氏族或本部落的人口、财产、对外战争的情况,以及内部发生的大事等等,以帮助记忆。经过长期的 摸索,终于找到了记事的方法。实物记事是其中重要的一种。
比较普遍的实物记事的办法是结绳。据史书记载,我国古代就曾使用 过这种方法。《易经•系辞》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结 绳的办法已不得而知,后人只说是“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秘鲁人、琉球人、我国台湾的少数民族也都釆用过这种方法。讯木也是一种记 事的方法。这是在一根木棒上刻上各种花纹或插进各种东西,用来帮助记忆和传达命令。据《北史•魏本纪》记载,魏先世“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结绳而已”。《唐会要•吐蕃》记载吐蕃(今藏族) “无文字,刻木结绳以为约。征兵用金箭,寇至举烽。”《五代会要》也记载 “契丹本无文记,惟刻木为信”。可见讯木等在一个民族的文字发明以前, 也和结绳一样,起过记事、传令等重要的交际作用。
实物记事的方式很多,现在一些没有文字的民族还保留着这种做法。 我国境内的瑶族曾经用禾秆记录一年的收成,用木板刻点和玉米来记工 分。云南陇川县的景颇族有一种以实物代替信息的习惯。假如小伙子爱 上了一个姑娘,他就用树叶包上树根、大蒜、火柴梗、辣椒,再用线精巧地包 扎好送给女方。树根表示想念,大蒜表示要姑娘考虑两人的事,辣椒代表炽烈的爱,火柴梗表示男方态度坚决,叶子代表有好多话要说。女方收到以后,如果同意,即将原物退回。如果不同意,便在原物上附加火炭,表示反感。如果还要考虑,便加上奶浆菜。这些都是今天还在使用的实物记 事、传递信息的具体例子。
实物能够表达的信息很少,与文字的产生没有直接的关系。
二、图画记事
图画在古时候也是用来记事的一种重要方法。用图画记事、交流思 想,可以用印第安人奥基布娃(Ojibwa)部落的一个女子的情书来说明(教材167页图):
教材167页图就是这个女子在赤杨树的树皮上写给自己情人的信。左上角的 “熊”是女子的图腾,左下角的泥瞅是男子的图腾,曲线表示应走的道路,帐 篷表示聚会的地方。帐篷里画一个人,表示她在那里等候。旁边的三个 “十”字,表示周围住的是天主教徒。帐篷后面画大小三个湖沼,指示帐篷 的位置。
这种图画把事情作为一个整体来描绘,是否看得懂,取决于看画的人 和画画的人生活经历上的联系或其他条件,跟他们是不是说同一种语言没 有关系。换一个熟悉当地人文地理环境的、说不同语言的人去看这一情 书,应该可以看懂;而如果对当地的人文地理一无所知,恐怕只能望图兴 叹,不知所云了。另外,即使是能够看懂这幅图画的人,叙说这幅图画的意思也可以用完全不同的语言或同一种语言不同的句子。
和实物记事相比,图画记事表达的信息更加丰富。实物记事只能表达 静态的事物或事件整体的大小或数量,而图画记事不仅可以记录事物,还 可以记录有发展过程的事件,事件内部的各个要素及其空间关系,可以表 达心里的意愿和要求。图画记事的能力更接近自然有声语言。自然有声 语言中不仅有表达静态事物的名词,也有表达名词之间的关系、记述事件、 表达意愿的句子。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记事图画常常使用一些约定俗成的图形来表示特定的名物,比如上图中表达天主教的“十”形和表示部落图腾 的熊形和泥瞅形;也常使用一些与现实事物外形相似的简单图形来表示事 物,如上图中用三角图形表示帐篷。以上两种形体往往直接为早期文字继 承,成为早期文字系统中的文字符号。由于以上原因,图画记事一般认为 是文字产生的前身。
记事图画还不是文字,图画表达信息的方式是以形体直接描画现实,而文字是通过以形体对应语言中音义结合的成分和排列的方式来表达信息的。
三、刻划符号
原始社会尚未发现有成篇的文字记录,但原始社会末期大多已经开始 使用类似文字的某些个体化符号。比如,我国半坡、大汶口、良渚等文化遗 址出土的不少陶器、玉器,有一些刻划有族徽、图绘、文饰、陶符、图案、记号 等形体,其中不少与甲骨文的形体近似。
半坡陶器上的刻划符形体十分简单(大汶口和良渚也有同样的发现), 较之记事图画更为抽象。虽然对于这些刻划符的意义还没有确切的解读, 但专家们大多同意,这些反复多次出现的刻划符表达了某些固定的意义。 现实中离散的物体可以用类似记事图画中的象形图案来表示,而一些较抽 象的关系概念,如数量、上下前后等位置关系,则只能用更抽象、更简单的 形体符号来表示,原始社会的上述刻划符很可能就是表达这些关系概念义 的符号,当时它们应该是与特定语言的音义结合体相对应的。
除刻划符外,大汶口与良渚发现的两个合体图形引起了专家们的特别注意。李学勤先生认为,上面大汶口和良渚符号图示中左边的图形,都是 上日下火的结构,当是“灵”,义为“灵”;两图示中右边的图形则下面部分都 是“山”形,再配上上面的部分,分别表示“灵山”(大汶口),和“鸟在山上”,义为“岛”(良渚)。
世界其他地区的情况也大致类似。两河流域出土了大量用黏土做的 体积很小的算符,研究者认为,这些算符的不同造型和上面的刻划符号,是 作为计算的工具来使用的②,而且其中不少刻划形体与后来的苏美尔早期 文字很相似。
综上,刻划符号一是数量相对有限,二是所表达的意义或者与符号有相似性联系,或者局限在很少的几个领域,这与数学符号、象征性图形的性 质更加近似。也就是说,并不能确定这些刻划符号已经比较完备地对应语言符号,也不能确定这些符号已经有固定的排列次序来与语言中音义结合 体的排列次序相对应,因此还不能说当时已经产生了文字系统。
文字作为一个系统,它的产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文字系统出现之前,一定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个体形体符号已经在较大的范围内使用,上面所讨论的在原始社会末期出现的这些刻划符,应该是文字产生之前必经的积累阶段的表现。
四、早期文字:原始的图画文字
判定文字系统已经产生,有三个基本的条件。第一,具有数量足够多的与某种语言里的语素或词相对应的小图形,这些小图形可以按这种语言的音读出来;第二,这些小图形可以重复使用而所表达的音义不变;第三, 这些小图形的排列规则足以反映这种语言说话时谤素或词的排列次序,小图形排列的顺序不同,所反映的语言单位的排列次序也就不同,表达的意思也因此不同。也就是说,文字形体所表达的信息一定是与某种语言的音义结合体及其排列相对应的信息,而不是直接描画现实。
原始文字看上去与记事图画十分相像,但它已经基本满足了文字的以上三个条件。原始文字还不够完善,其不完善之处也就在于还不能全部地、严格地满足以上三个条件。
我国纳西族用一种与记事图画十分相像的形体系统记录他们民族的古老传说,这些记录叫做“东巴经”。经专家研究,记录东巴经的形体系统已经属于文字,与记事图画有了本质性的差别。从形体与图画相似的程度来看,东巴的图画文字与印第安少女情书等记事图画相差不多,但两者已有本质的区别:首先,东巴经中的图形与语言有直接关系,经文中的各个小图形都有自己固定的语音形 式,是通过形体去表达语言中的音义结合体从而再表达意义,而不是像那样用直接描画现实的方式去表达意义。要获得东巴图画文字所表达的信息,必须会说东巴语,不会说东巴语就不可能知道“象鼻”表“某种人”、“悬挂”表“类”、“秤”表“高山牧场”,而要读懂印第安少女情书只需要了解当地 的人文地理情况。其次,通过象形、形声、假借、指事等手段,东巴文已经可以表示语言中绝大多数的音义结合体,这些图形都可以重复使用而表达相 同的意义,从而可以比较完善地记录语言;而印第安少女情书中只有部落 图腾、基督教标记等少数符号。再有,东巴文各个小图形的排列次序已经大致反映语言中音义结合体的排列次序,而不是现实中各个物体的空间关系。比如,长着象鼻的翘足人在山的左边,并不表示现实中人与灵山的空 间位置。特别是语言中句子一级单位的先后次序已经完全与图形的排列 次序一致,这与印第安少女情书中三个湖泊与帐篷的关系完全不同。总之,对比成为文字的三个基本条件可以确定,东巴文已经是文字,而印第安少女情书只是记事图画。
可以看出,记事图画与原始的图画文字,关键性的一个区别在于是否 用借音的办法扩大文字所能够记录的语词的范围。只有用借音表意的方 法才可能表达“类”、“处”等表抽象概念的语词,只有用借音做声符的方法 才能区分开并表示出语言中若干同义词的具体读音。
东巴文还不是成熟的文字系统,因为它还不完全符合文字的基本条 件。比如上面这一小段经文中,1.有时用一个不可拆分的图形表示两个语 言单位,如张开翅膀的鸟表示东巴语中“鸟”和“飞”两个词;2.个别虚词没 有对应的图形,如助词2me和介词2nui;有的虚词有对应的图形但有时写 出来,有时不写出来,如方位词2ku;3.句子中语言符号的次序与小图形的 次序还没有完全一致。如第一句语言符号的次序是“人类搬迁”,而图形是 “人搬迁” + “类";三个句子中的语言成分都是话题在前,而图形却只有第 一句是表示话题的图块居前。以上情况在东巴经文里比较普遍。
即使是较成熟的文字体系,比如甲骨文,也还保留着这方面的一些痕 迹。例如有一条卜辞写着:“甲申卜御妇鼠妣己二牝土”。那次占卜是问: 是否可以用“二牝土”作为牺牲来祭祀妣己,以祓除妇鼠的灾祸。“牝土”显 然是“牝”(母牛)"牡”(公牛)两字的合文,或指“二牝二牡",或指“二牛,一 牝一牡”。无论哪一个意思,语言里的有些成分没有写出来。如果直接以 “二牝土”代替“一牝一牡”,那与语言里的词和次序就有很大的距离,也就 是说,文字和语言没有一一对应。这样的情况在甲骨文中尚有留存。
原始文字的形体没有完全定型,字形和语词的对应关系也没有完全固 定,而且有些语词(特别是虚词)还没有造出字来表示。这样的文字工具当 然只能粗略地记录语句。这种文字经过漫长的发展过程才成为能够完整 地记录语言的成熟的文字体系。和原始文字比较,成熟的文字体系更加严格地符合文字的三个基本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