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对经验的初步分析
批判研究的起点是经验。《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导言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毫无疑问,知识从经验开始。”当然,在康德及其唯心主义继承者那里,经验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模糊术语,在当前背景下,它的意义还是足够明确的。它指代任何现象客体或者此类客体的系统。作为康德先验方法出发点的经验不是原子印象的集合,而是一个直觉(或反省)对象,拥有属性构成之外的关系和结构组织。康德的经验主义完全是威廉·詹姆斯意义上的“激进经验主义”,因为它在经验中发现了关系和单纯的感觉属性。被置于分析之下的经验是物理对象的体系—并且可能也是个体心灵的体系—作为在认知意义上被理解的物理对象的体系。
对经验的分析沿着传统的物质和形式之间的区分向前推进。跟在其他地方一样,康德在这里不加批判地挪用了传统逻辑和形而上学中的分类和区分;他也没有下工夫去陈述用来区别经验的形式构成因素和物质构成因素的一般标准。形式,很明显是涵盖了经验中所有的结构性和关系性的事物;物质与容纳在形式之下的性质相关。形式是经验的统一性;物质是多面性和多重性的原则。“在表象中与感觉相对应之物我称之为物质;但那决定了表象的多面性并允许依照某种关系来排序的事物,我则称其为表象的形式。”这种区分,尽管在起初并没有非常严格地划分,但是随着分析的推进变得愈加清晰。
经验的对象可能被分析为三个组成部分:(1)分离的属性—休谟分析的“印象”,(2)时空的连续体—所谓的“直觉形式”,和(3)纯粹概念或范畴。这种潜在于整个批判过程的分析是在“先验感性论”中给出的。在那里,康德表明他的目的是要从元素(1)和元素(3)中“区别出”元素(2)。“因此,在先验感性论中,我们首先要通过将—知性通过其概念进行思维的—所有事物都从感觉中剥除,以便分离出感性……然后,我们要把属于感觉的所有内容都从中分离开来,以便除了纯粹直觉之外别无一物……在这一研究过程中将会发现,有两种感性直觉的纯粹形式……也就是时间和空间。”条目(1)之下包含了我们经验中的所有的物质元素—外在的感觉性质,比如颜色、声音、味道等等,还有内感官的性质—情感的、意志的和享乐的资料。条目(2)和条目(3)一起构成了经验的独立的形式元素,先验方法处理的就是这些元素。将经验区分为三种构成元素的初步分析纯粹是事实性的,也就是说,除了直接审查以现象方式被给予的事物之外,除了所发现的包含于其中的几种元素之外,没有涉及任何其他的行为。处于这一阶段的论证根本没有自诩达到先天的知识,或是对于分析之正确性和穷尽性的演示证明。康德的态度似乎是:“我在经验中发现了这些元素,而非其他的元素。”
此前的分析主要是为知觉或外部观察经验设计的,但康德毫无疑问地想把这种分析同样应用到内省经验之上,这大概也是其他思想家所忧虑的—一种他很少关注的经验类型。如果我检查任何被知觉到的客体或是想象性质的知觉的再现,我可以作出下述区分:感觉属性,比如颜色、声音、味道等;时空特征和关系,包括形状、大小、运动等;以及“范畴”特征,包括实体、因果及其他。对于个体心灵的内省经验也可以给出相应的分析。在物质方面有感觉材料,作为表象,它们是意识序列的组成部分;此外,还存在着意识序列所特有的某些享乐的、情感的和意志的项目。在形式方面,时间是意识过程的独有形式,并且范畴在经验性意识上的适用性也不亚于在物理客体上的情形。康德的整个哲学步骤原本既可以从内省自我出发,也可以从被认知的客体出发;他对于后者的青睐完全是服从了简便的结果。
同所有的理智分析一样,对于经验的初步分析,同样也是抽象的和不具体的。以上引用段落中所描述的那种经验组件的“隔离”和“分离”,只是观念的或想象的分离。这三种元素—事实上,在康德看来,它们的确—在本质、起源和功能上存在差异,但在哲学分析从之出发的经验中,它们却是完全融合的。尽管分析是观念性的,但它依然重要,因为它把注意力聚焦在了经验的真实构成上,这些经验的构成在起源和性质上都迥然不同。
康德对于经验的初步分析—无论以它为基点的事后建构是成功的或是失败的—都是对于哲学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传统的真正有意义的贡献。康德像洛克或休谟一样坚持认为,直觉和内省经验为哲学建构和阐释提供了唯一可能的出发点。他也了解那些承认是从自明的原则出发的理性主义的体系,这些体系从经验归纳中推演出了它们所拥有的所有真理,而经验归纳更为危险,因为它们是匆匆得出的,并且依赖于隐蔽的非决定性的证据。但康德的经验主义更为激进,因此也更为充分,甚至超过了休谟:休谟把经验分解成为具体的原子式印象;康德则洞察到所有真正的经验中的结构特征和关系特征。他发现,原子式印象—尽管是感觉的真实构成—一旦被从结构背景中取出,就只是些抽象而已。因此,康德对于经验的分析就有全面性和完整性的优点,如康德所宣称的那样,不是绝对的和可证明的完整性,但却是具有卓越洞察力的审慎的分析者能够获得的完整性。有时,康德也从这一假设出发,即假设他对经验的初步分析是全面的;当然,这完全是一个无根据的假设,因为没有哪个观察者(无论他多么有能力、多么审慎)能够确信没有任何关键的经验元素可以从康德面前溜走。[1]
[1] 上面的两个小节和下面题为《自我意识的统一性》的那一节,基本上都是Ledger Wood的一篇文章的摘录,此文起初发表在G. T. Whitney和D. F. Bowers编辑的《康德的遗产》中,1939年。此处的引用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的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