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逻辑与直觉
谢林的哲学在其最高发展阶段以泛神论的形式出现,宇宙被构想为有生命的演进体系,一个有机体,其中的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位置并为辅助整体而服务。主体与客体、形式与质料、理想与实在是同一的,结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一就是多,多就是一。就如同在有机体中我们无法把部分从整体中拆分,实在也是这样一种有着相互关联的部分的有机整体。作为自然之特征的杂多中的统一,或多样性中的同一性,也同样出现在精神生活之中;在知识行为中,认知者与被认知的事物是同一的。
但我们如何相信这一体系之真实不妄,如何证明它?我们有什么可以保证,行动、生命,或意志是事物的原则,并且它经历了谢林所描述的那些演化阶段?他的回答并不总是相同的。有时他认为,既然世界彻底是理性的,那么理性可以理解它就是自明的,我们因此也可以在思想中构建世界。此外,既然历史中存在着逻辑,我们就可以在我们的思维中重现其演化的必然阶段。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个有机的知识体系,其中的每个判断都依赖于其他的判断和整个体系而成为真理,并因此拥有自己的合宜的位置。在这种方法中,他模仿了斯宾诺莎,采用了几何学的方法,以使他的哲学在逻辑上毫无漏洞。然而,尽管他试图从绝对的观念和目的中理性地演绎出自然和精神的演进阶段,他却并不总是自信他的体系能够以普遍和必然的先验假定为基础。他认为,哲学既不能证明唯心主义,也不能证明独断论或唯物主义;人类的世界观是自己的自由选择。唯一的证明自由—或者创造原则之实在性—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自我决定的人。当我们将自由设定为自己的理想的时候,我们就缄默地假定了绝对的创造精神的实在性;因为,如果世界仅仅是物质,努力获得自由就毫无意义;对于这一理想的信仰暗含着对于精神世界的信仰。要求自由的意志必定要以唯心主义的术语来解释世界。还有另外一个费希特曾经使用过的论证:自由的人会知道自由是什么,并能理解唯心主义。我们只有在自发的理智活动中和自愿的行为中,也就是在理智直观这种哲学家所独有的禀赋中,才能够察觉到自由或者绝对。自然中活生生的运动元素,实在的内在意义,是不可能被科学理解力及其时间、空间和因果范畴所把握的。谢林告诉我们:“概念所描述的事物是静止的,因此它们只能是关于有限的事物和感官知觉的事物的概念。关于运动的概念不是运动本身,没有知觉的话,我们就永远不知道运动是什么。无论如何,自由却只能被自由理解;活动只能被活动理解。”自然科学和常识对事物持有静态的观点,只能理解事物的存在;哲学对事物中活生生的运动元素感兴趣,因此能够理解它们的生成。自然科学和常识从外部看待事物;我们必须从内部了解它们,因为它们是自在的,也是自为的,并且我们只有了解自身,才能够做到这一点。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调和谢林思想中的理性主义和直觉主义倾向,即认为直觉给了我们原理或基本假定,在此基础之上,我们构建了一个关于世界的理性理论。
在谢林生活其中的伟大的诗歌时代和艺术氛围的影响下,他开始将这种直觉视为艺术直观。起初,他把自我意识或者纯粹的自我反省看作是绝对的目的,是精神和生命演进过程中的最高成就,并认为只有在哲学家的直观中才能够经验到这种状态。后来他又把宇宙解释为艺术的作品:绝对在创造宇宙中实现其目的。因此,艺术,而不是哲学知识,是人类最高级的功能。在艺术作品中,主体与客体、理想与实在、形式与质料、精神与自然、自由与必然,都彼此渗透并融合起来:在艺术中,哲学家所寻求的那种和谐通过感性媒介在我们眼前得以实现;那是一种可以看得见、听得着、摸得到的统一性。自然本身就是一首伟大的诗,而艺术可以揭示其秘密。创造的艺术家在实现其理想的同时,甚至也像自然一样进行了创造,因此他们知道自然如何运作;所以,艺术创造就是世界直观的模范:艺术创造才是真正的哲学工具。像艺术天才一样,哲学家必须具备察觉宇宙中的同一与和谐的能力:审美直觉是绝对的认识。与审美概念相似的是有机概念,谢林有时候将其描述为理智直观:那是一种将事物看作整体的能力,看到具体中的普遍、杂多中的统一和差异中的同一。他特意声明,这种功能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能力超越割裂的、孤立的经验材料,不能穿透外壳而进入到实在的内核,他就没有成为哲学家的希望。
这种思想类型与科学的逻辑数学方法直接对立,德国文学和德国唯心主义哲学都反对逻辑数学方法。歌德的全部的自然观、艺术观和生命观都建立在目的论或有机观念之上;他也把看到部分中的整体、具体实在中的观念或形式的能力,视为诗人和思想家的最高禀赋,视为灵犀一瞥或一种启示,让人隐约意识到自己与上帝类似。浮士德所渴望的、而墨菲斯托所嘲笑的“高级直觉”,正是这样一种禀赋(die hohe Intuition)。
在其哲学发展的最后阶段,谢林形成了一种宗教神秘主义:世界被视为源自上帝的堕落,人类的目的就是向着上帝的回归,它在人类剥除自我并融入绝对的神秘直觉中得以实现。然而,在其哲学的所有阶段,谢林都将绝对定义为有限与无限、精神与自然的统一或同一,并将通过某种直观得来的关于绝对的知识作为人类的理想,无论这种直观是思想家的自我意识、意志的自由行动、艺术创造,或是宗教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