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形式的变迁:从互助到承包
传统客家乡村的筵席,由村民互助完成。掌勺的一般是村里大家公认厨艺较好的主妇:
以前一个队人有什么红白好事都让我去做厨。去做厨是不给钱的,就是回家的时候主家会包些菜给我带回去,小孩子吃到这些菜不知有多开心。除了我,还有两个是切菜的,还有一些帮忙做小工。一般就做12碗(样)菜,多数都是这样,10碗也可以,家里过有的(比较富裕的)就放12碗:三牲三圆鱿鱼墨鱼,再炒些菜。炒菜就是,以前的人有点瘦肉炒菜都非常欢喜,芹菜、花菜、雪豆(蜿豆)等都可以用来炒。也可以用肝或肾(鸡杂),这样配够一碗菜。以前的鸡好,现在都是饲养鸡,肝都没人吃了。
以前的人比较穷,要做好事的时候,比如说要娶媳妇了,就先养条大猪,做好事的时候,就把猪杀了,把我们叫去“到(剁)捶圆”、煎烧酥、做水晶肉(丙村人会做成豆沙肉),一条猪就这样做掉,(然后)就请人吃饭。
因为物产有限,传统时期客家乡村筵席的菜式都比较固定,办喜事的家庭不需要为配菜花费精力。《丙村镇志》载客家人“宴客讲究4盘8碗(俗称‘四小八大’)或12碗。常用的烹调方法有:焖、炖、煎、炒、煮、蒸、溜、炸、烧、焗等10多种。最具特色的菜肴有:红烧猪肉、梅菜扣肉、圆蹄肉、锤丸(猪肉圆)、鲩圆、开锅肉圆、清蒸鱼、醋溜鱼、炒墨鱼、鱿鱼滚筒、酥烧肉、炸芋圆、姜酒鸡等。”重复率高的菜式,一般妇女都会烹制,每个村子必有手艺较好的妇女。在习惯于互助协作的社会中,主家不需要支付厨师的费用,所以人们乐于延请手艺好的人来做厨;对方虽得不到金钱上的补助,但可以获得主家的赠菜,补偿家中常年单调的饮食,也乐于前往帮忙。每户人家都会遇到有喜事、办筵席、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因此他人需要帮忙时,也是义不容辞。相沿成习,大家便将“互助”作为地方的“社会义务”,自觉地遵从。在一个商品交易不发达的人情社会,人们用自己对别人的劳动来换取别人对自己的劳动,以这种“互助劳动”的形式来实现人与人、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社会交往。
2013年底,笔者在平远石正参加了一次丧礼,由于当地尚不流行筵席的承包方式,丧礼数日的餐饮和筵席,除在酒楼打包熟食(菜肴)外,其余工作(饭的烹煮、菜肴的加热、餐具的准备和清洗等)均由邻里帮忙处理。丧礼结束时,主家为这些前来帮忙的邻居奉送了数额不等的红包。实际上,即便在筵席承包流行的地区,婚礼、丧礼一类持续时间较长(尤其是丧礼)的仪式,仍然离不开村民之间的互助劳动,只是互助的范围已缩小至筵席以外。
梅县各地的乡村筵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以后,逐渐被专业的筵席队伍承包。“挑席篮子”的专业办席人员据说在“旧社会”就有了,只是未广泛流行,这种形式在现代,以一种更加蓬勃的姿态重新回到客家乡村,其起源看似一种偶然,实为乡村礼俗的现实需要。筵席馆的师傅最初作为专业的厨师被请去做厨,只负责菜肴的烹制,材料和餐具全部由主家自行准备。因为家中日常所备的桌凳、碗筷不够,主家得在开席前一天,在村里请十几个人,去各家各户或祠堂里借桌凳、碗筷,将所有餐具洗好、摆好。虽然大家来帮忙,有互助的性质,但已开始要发红包,以作酬谢,对主家而言,也是一笔开销,另外准备食材也需要人手。主家要协调、组织此类工作,耗费不少精力,渐渐地,人们开始对这种筵席形式感到不满。
这里还要提到贺礼的变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们收入尚低,贺礼主要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如热水瓶、脸盆、毛巾、水杯等,后来慢慢开始流行现金贺礼——红包。红包成为主家办喜事的经济资助,到最后甚至成为筵席最主要的资金来源。有了更多可支配的现金,人们逐渐有能力将筵席中更多的事务承包给专业的筵席队伍。厨师们也发现了其中的商机。双方的需求在1980年代的特殊社会背景下形成了共谋:
八十年代华侨回乡的多起来,就会请我们去做厨,我们最初只是做厨,主家封的是手工费,10元、20元包给你,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一席多少钱。后来开始按席收费,比如做10桌,一桌50元,由我们负责采购,但端菜还是(主家)家里人来端。我们纯粹拿砧板、菜刀、锅铲去做菜。后来工钱越做越高,开始8元,然后10元、12元、15元。做到15元时,我们就建议他包席了,因为工钱与包席的价格已经差不多了。加上大家(参加筵席)都包红包了。
筵席食品的变化在物质层面,有不断丰富的表现:
最早做的时候,全部都以三牲为主——猪肉、鱼、鸡……最早是八仙桌,改革开放后就换成圆桌了——那时候东西多,又是碗又是酒杯,交横记价(纵横交错),不小心就撞掉了;而且开始用盘子(装菜)了,八仙桌没放两盘就放不下了,所以就改成了圆桌。且又更省钱,比如说,25桌,八仙桌就(只能坐)200个人;今用圆桌,我只要20张桌,那就省了5桌——不说菜省了5桌,酒水就省了5桌。开始是10个人一桌的,现在生活环境好了,大人都比较大(胖)了,10个人坐得太挤了,所以就改成了9人一桌。
90年以后才逐步逐步用海鲜,梅县开始有人经营海鲜了,都是从外面来的,虾呀、鳗鱼呀、脚鱼呀、桂花鱼呀,这些都是从广州进来的。有了之后,大家也比较能消费得起了,所以也就逐渐逐渐用起来了。用来用去,最近十多年又开始用鸟了,发展到飞禽类了,比如鹧鸪、鹌鹑——这个菜也不贵,十多块一个,一桌成本在三十元左右,都是饲养的,或炸或蒸。乳鸽以前也用过,最近又用得少了。主要还是看主家,请的人家较高档呀、经济较许可呀,就会用好一些。现在最高用到鱼翅、龙虾等,但很少人用,单龙虾一道菜就得五六百块钱,我自做厨几十年才用了一次,那次一席就用了1380元。
传统菜目前占的比例约在三分之一左右,这个比例在上世纪90年代还在百分之八九十以上。
现在的席面价格最低约三百五、三百六的样子,一般用于做白好事。现在白宫这边较多用的是438、468、488,488的菜在酒楼都可能要一两千才能吃到,其中较贵的菜有多宝鱼、海参之类的。438以上就可以用海参了。我们白宫(的筵席队)纯粹做人工的,不需要场地,不需要养工人。
白宫的“筵席馆”,师宗于吴锡朋。吴师傅年轻时曾在小吃店帮工腌面,后师从梅县著名大厨李裕生学配菜、做菜。1990年代初,开始下乡包席,经历了从包厨到包席的筵席风俗变迁。人称白宫“出厨师”,白宫在本地承包筵席的厨师基本上都是吴师傅的弟子。吴师傅的宴席,被誉为“正宗客家菜”,他本人亦以师从正宗客家菜大师为荣,认为自己的客家菜在全梅州市都是比较正宗。其主要菜式有:梅菜扣肉、脆皮扣肉、水晶内、圆蹄、姜油鸡、酒娘鸡、上汤鸡、清蒸滑鸡、松花鱼、清蒸海鲜、酸甜猪肚、炒肚尖、开锅肉圆等。包席价格从280元至480元不等,甚至高达上千元。据统计,西阳白宫厨师年做宴席八万台左右,带动了当地第三产业的繁荣。吴师傅不怕“青出于蓝胜于蓝”,认为徒弟超过师傅,事业才能兴旺发达。他拟定厨师守则:“诚信勤奋创业,食品卫生安全,厨艺精益求精,团结互助和谐”。“每年农历五月初二定为团拜日,全部厨师都会到齐,首先是重温‘守则’,然后是拜候师傅,通报业务,交流经验,师傅总结。二十多年来,从未发生过食品安全事故,四十多位新老厨师之间也未发生过背后搞小动作之事情。”据吴师傅介绍,他们现在承包的筵席早已跨市,最远跨到惠州市了,梅州市七县一区都已做遍了。
图5-6 筵席馆一大早在准备食材、炊具和桌凳碗筷,前往事主家中办席
图5-7 现场制作开锅肉圆
图5-8 事先准备好的盐焗鸡,在现场蒸好即可上桌
在这样一个有传承、有组织的筵席社团带动下,当地的筵席形成了包席制的新型消费形式。这种形式需较大的活动空间,经济实惠,既可以不脱离原本的民俗空间——可以在事主家中操办,又使事主摆脱了繁琐的准备工作,迎合了乡村礼俗活动的新需求。与传统筵席的相比,厨师和事主双方的责任更多地转移给了厨师,这种形式没有侵蚀传统礼俗的神圣空间,反而更好地配合了相关仪式的开展。除了家庭中的红白喜事,村落中年节在神圣空间开展的共餐活动也承包给了筵席馆,其影响已经扩展到了不少城郊工业园区的厂庆等聚餐活动。包席制的交易方式不再是传统互助形式下的物品赠与,而是现金结算,走上了市场经济的道路,契合了现代社会的运行机制。
小结
食品的象征意义有其内在的逻辑(历史结构),人们根据这些逻辑来构建文化秩序。通过音、形、义的相似律,人们建立起一套仪式食品的象征秩序:苹果寓意平安、柚子寓意“有”、桔子寓意吉祥、石榴寓意为多子、糖果寓意甜蜜、甘蔗寓意节节高等。客家人对各种物品的外形和内涵的解释,使不同的物品具有了专属的意义,一些物品因此进入了神圣场合,一些物品则被拒绝在外。社会在发展变化,许多礼俗在变迁,但人们对生活美好向往和追求仍在,仪式食品的象征和隐喻原则始终没有脱离原有的文化逻辑。
筵席可以说是客家乡村的社交场域,它与人生礼俗相伴,是礼俗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既借助筵席来完成礼俗的仪式,又借助筵席来加强与亲友、邻里的交往,增进互相之间的关系,更借助筵席来补充日常饮食中缺失的肉食营养。筵席的传统功能随着社会的发展已有所变化,但仍然是维持传统礼俗和实现乡村社会人际交往的重要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