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与日常之间：“为了好吃”的节日传统

传统时期的客家人，为了应对贫乏的物质条件，秉持着勤劳节俭的生活作风，“平时不斗聚，年节不孤凄”，就是平时粗茶淡饭过苦日子，将好的东西都留到年节再享受。苦日子过得久了，人就容易被压抑、愤懑的情绪所占据，需要适时地发泄、释放，但根深蒂固的道德戒律却如紧箍咒一般时时禁锢着人们的行为.如何才能在不破戒的情况下，让偶尔的“狂欢”合理合法？在1980年代以前的客家乡村，大大小小的“节日”遍布在一年四季的时间周期上。那些甚至已经记不住名字的节日，许多只是“为了吃点好吃的”。“那时候每个月都过节，大家没东西吃，就盼着过节，过节就有好东西吃，炒饭也好，炒面也好，各种粄也好，总之是平时吃不到的东西。”一个1960年代出生的当地人如是说。类似的记忆对19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也不陌生：

 

我记得小的时候，我的阿婆每过一段时间总是会叫上她村里要好的几个姐妹，说是什么节到了，带着大家一起做吃的。你家出点荞或芍菜，我家出点薯粉，她家出点萝卜，谁家又出点花生，反正一人凑一点，或者煎荞粄，或者做饭圆、粉圆、萝卜圆、芍菜圆，敬了神之后分给各家，我们小孩子就有口福了。那些节日到底是什么节，我也说不清楚了，好像有些是跟神明或佛教有关的节，反正阿婆总能找出名堂来。

 

乡人记旧俗称：

 

   家有小宴，妇女多能硺鱼圆，炸芋丝圆，蒸粉饵，且必制节令食品，或荐新，或贮藏，清明节制苎叶糕，或青草汁制糕，麦熟则打面、炒面。客人之炒面，乃以配料混合于面中同炒，炒之极透，味隽而香，……端阳节则裹粽，蒸麦包，六月新谷上场，家家制味酵粄……

 

现在当地人记忆中的节日，除了春节、中秋这种大节，还有（农历三月）清明节、四月八、五月节（端午）、六月六、秋日（立秋）、七月半、九月九（重阳）、冬至等有着“食物”标记的节日。特殊的食品构建了节日的文化内涵，甚至成为某个节日的象征。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代社会，上述节日中“为了好吃”而存在的那些已逐渐被人们淡忘，只有像清明、端午、重阳等具备食物之外的更丰富内涵的节日还继续传承着。本节着重关注几个食品与节日之间粘性较强的文化现象，并尝试分析现象背后的社会心理。

一、清明节与清明粄

清明最初作为节气，与农事相关，与节日、祭祀等习俗无关。清明的节日文化，来源于与上巳节和寒食节的合流。古代上巳节（三月三）有修禊、祓除、郊游的传统；寒食节传说是晋文公为纪念介子推而设，形成了郊祭的传统。唐代时，官府将寒食与清明连在一起放假，形成了春游的高潮期。

现在对清明节的定义，普遍认为是郊祭祖先的传统节日。这种传统在客家的风俗文献里有很多记载，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风俗也同样被记载在案。《石窟一征》卷四“礼俗”篇记蕉岭一带的风俗：“每岁自正月至三月，无日非祭扫先茔之事”，又记“俗有清明后封墓门之说，故清明以后，无上冢者。近以代数既长，兼之晴雨不常，不得不迟至清明后始上冢者，始破其说。”另《（光绪）嘉应州志》中有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先祖和“新地不过社，老地不过清明” 的记载。

相比墓祭，在白宫人的记忆中，清明节更持久的传统是吃清明粄。如果问当地人：“对你们来说，青名节（清明节在当地俗称“青名节”，两者在客家话中的读音不相同）一定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很多人会回答：“做青名粄、吃青名粄。”清明节吃清明粄的传统在整个梅州地区都一直被传承，当地人对这个传统的守护，隐含着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同时折射出他们在某个历史时期的生活状况。

清明粄不是梅州所有县区的通称，蕉岭新铺就称之为“艾粄”，因里面的配料以艾草叶为主。新铺的另一种吃法是做成艾草煎粄（梅县的煎圆在蕉岭新铺被称为煎粄），即将艾草和糯米粉和好后，放入油锅中炸，而不是蒸。不管是否叫清明粄，清明节吃青草药粄可以保健的观念在梅州地区普遍盛行。但保健是现在的说法，更早之前，清明粄被认为具有驱邪的功能。

 

图4－36  制作清明粄的原材料：浸泡后的糯米、各种青草药碎、南姜

 

 

图4－37  “打”清明粄

 

图4－38  清明节成法定假日后，越来越多的人在当天回乡祭祖。这是城里人回乡祭祖时从市场上购买的清明粄。

 

图4－39  村民自制的清明粄也被用作供品

 

清明粄的主要材料是草药和米粉。将采来的草药洗好摊在大竹匾上晾，晾干后切碎了混在大米里拿碾成粉。蒸清明粄的地方一般在祖屋的老厨房，那里的老灶头最适合在年节时蒸粄用。清明粄首先要和面，青草药已经在研磨大米的时候混在一起了，打好的米粉呈淡墨绿色。因为大米浸泡后，只是滴干了水就拿去研磨，故打好的粉是湿润的。把湿粉晾成干粉，可以储存，随时使用。这个做法早在几年前就已流行，家乡人有时会将这种干粉托人拿出去给外地的亲人，这样不能回家过清明的亲人在外地也可以吃到新鲜的清明粄。

将和好的清明粄面搓圆，再压扁，捏成扁圆的饼状，当地人叫“粄块”，将“粄块”放进锅里隔水蒸熟便可。清明粄传统的材料是粘米粉，人们认为“粘米没那么腻，糯米比较腻、比较滞（肠胃不适的一种症状）”。但这样蒸出来的粄较粉脆，不够软糯。现在街上售卖的精明粄一般都会加糯米以增强口感。笔者认为，客家地区较少种植糯米，使糯米产量不高，应该是不使用糯米更初始的原因。社会生产力水平发展后，糯米不再稀罕，而糯米的口感优于粘米，故慢慢由糯米取代了粘米。

按白宫将军阁和阁公岭村人的说法，传统的规矩里清明粄是不用于祭祀的，这应该与清明粄最初的避邪、去毒功能有关（缺乏吉祥的内涵和意象），也间接反应了当地清明节缺乏墓祭的习俗。清明节成为国家法定节日后，越来越多的人在清明当天举行墓祭仪式，清明粄作为与清明节牢牢捆绑的一种食物，也渐渐打破了不作祭祀供品的传统。可以说，在白宫的很多村落，清明节原本最显著的节日特征是“当天要吃清明粄”。现在，这个饮食传统仍然被牢固地传承着，但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其功能不再单一地表现为“吃”，而是更多地增强了祭祀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