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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课时

第三 素菜:从生存需要到文化惯习

一、“咸菜型”的客家

 “菜”在客家人日常饮食结构中的首先功能是佐“饭”,其次才是营养和享受。客家人把粮食当作饮食的根本,“饭”才是保证营养和健康的基本食物。这种观念,建立在饮食作为生理需求的基础上,也是社会长期物质贫乏造成的结果。佐饭,就是使平乏无味的饭更容易下咽,获得滋味上的补偿。对“饭”的营养功能的强调和对菜的滋味的追求,包含了人类在保证生存的基础上对美味的本能追求。从客家人对待“菜”的态度和在现实的条件下创造“菜”的实践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客家人的饮食处境——在长期的生存焦虑中形成的“农民的饮食”。最能体现客家人境况和性格的菜,首先要说到咸菜。《(光绪)嘉应州志》云:

 

州俗多植芥菜,至冬月斫取,挂置数日,以盐擦之曰水咸菜,晒干曰干咸菜,藏至十余年则谓之老咸菜。皆贮之于瓮,无埋地中者。咸菜广肇间呼为梅菜,缘此物梅产为佳,故名也。

 

张光直的研究表明,中国人的饮食模式对环境的适应性的重要表现之一,是他们保存食物的技术。“把食物加以烟熏、盐渍、糖浸、浸泡、腌制、晾干、浸在多种酱油里面等等,由此而得到保存”,中国人技术性保存食物的数目之大、种类之多,“涉及到所有的食物原料——谷物、肉、水果、蛋品、蔬菜以及其他一切东西”。这些贮存技术,使他们可以在丰产时将多余的食物保留下来,以备换季时或食物缺乏时食用。客家人通过盐渍、腌制、晾干等技术长期制作并食用咸菜,靠咸菜来维持他们一日三餐的味道,甚至自称为“咸菜型”的客家。咸菜曾经是他们每日不可或缺的家常菜和调味品,制作咸菜成为每个妇女的看家本领。咸菜不是客家人的主食,但它是比主食更具稳定性的餐桌食品。主食可能是粥、番薯、芋头,偶尔能吃到饭,不管主食吃什么,咸菜都是在场的。

在素食为主的传统时期,客家人每年消耗着大量的咸菜:九口一户的人家,每个月能吃掉一瓮咸菜,每年全家需要消耗掉十多瓮咸菜;一株大咸菜(三五斤重,腌好后约一斤半重)捆成一捆,一瓮的容量是四十捆左右;以一年十二瓮计,每年大概要消耗掉480捆咸菜;以一捆一斤半的重量计算,一年的食用量便是720多斤。长时间的食用,使客家人对咸菜产生了依赖,并衍生出了许多与咸菜有关的菜式。最近三十年饮食结构的改变,咸菜不再是客家人餐桌上的主菜,但餐桌上不撤咸菜的习惯在许多家庭仍然保留,尤其在农村。人们称咸菜为“常菜”,意为常备的菜。

长咸菜

客家人日常食用的咸菜,叫长咸菜,选用大株、长叶的芥菜制作,又叫水咸菜,晾干后用盐腌制,存放在大陶瓮中,一个月左右即可食用。冬季田里庄稼收割以后,土地闲置出来,用于种植番薯、芋头、芥菜、萝卜等家常食品。此时的季节,恰好适合芥菜的种植。各家各户每年对咸菜的需求量都很大,为了增加产量,人们还会在田埂上堆出些新土块来种植;芋头收成后,腾出来的土地也种上芥菜,充分利用每一寸土地资源。收割时,将芥菜齐根斩断,一株一株横卧在田埂上,趁着阳光晾干。阳光好时大概一周左右,芥菜缩水软化,菜叶菜梗由翠绿转黄绿,便可腌渍入瓮。

人们用畚箕(用竹蔑编成的、用来挑菜、粪等的担具)将其挑回家中,准备好咸菜瓮。咸菜瓮是陶制的、约半米高的大瓮,瓮口和瓮底小,瓮身大,形似橄榄。咸菜需要在盐的作用下良好发酵,才能诱导出独有的香味,因此盐份要足。田里晾干的芥菜挑回家后,要避免沾上生水。入瓮前先在菜上抹好盐,盐要选用未精制的粗盐,将菜折成数折,绕在一起,捆成半尺左右长的一捆(个小的菜两株一捆、个大的菜一株一捆),一捆一捆地装入瓮中,放一层菜洒一次盐,层层叠加,装满整个大瓮。瓮颈可以留些空位,放置一团晒干了的稻秆,用于隔离瓮口的污染物。发酵过程中不能渗入空气,否则会变质,腌出“臭风咸菜”,所以密封的工作很重要。密封的办法有很多,可以先在口上盖上几层菜叶,将瓮口遮住,再糊上一堆黄泥。后来有了不透气的塑料纸,人们就改用塑料纸蒙住瓮口、再用绳子扎紧的方法来封口。在杂物间的角落堆一些米糠头(也可用干净的沙子或草木灰),将瓮口倒放在糠头上,一方面不让外面的空气进到瓮里,另一方面让盐逼出来的菜汁渗出瓮外。

从工序上看,咸菜的制作很简单,但如果细节没处理好,整瓮咸菜都可能腐坏。比如不小心进了空气可能会“臭风”;沾到生水容易腐烂;青菜晾得不够干爽口感会过酸,晾得太干发酵效果又不能到位以至咸菜“日辣”味(过分在太阳下暴晒留下的味道)重而咸菜香不足;盐放得太多味太“笨”,盐放得过少则不够香且保质期会缩短,等等。这些细节要靠长期的经验积累,每一个步骤都得拿捏好分寸。细节不仅决定品质,也决定口感和风味,巧手的客家妇女可以制作出酸咸适中的咸菜,受到左邻右舍的称赞。

制作咸菜的季节限于每年的秋冬季节,因为制作咸菜的原材料——芥菜只有在秋冬季节才能充分生长,其他季节的芥菜容易“上芯”(长出花芯),不待长成已经老化,不适合用于制作咸菜。咸菜是人们一年四季的主菜,冬季制作的咸菜至少要保存到第二年的冬季,才能满足日常的需求,因此,保质期的长短具有重要意义。盐具有防腐作用,盐度较高的咸菜如果不被过量的水份侵蚀,保质期能长达两三年。一年的需求量颇大,制作无法一次性完成,是个持续的过程。在土地有限的情况下,为了提高土地的使用率,菜地被轮翻使用,芋头、番薯或花生收成后,接着种芥菜或萝卜;稻田在农闲时节也要适当地利用起来种菜,以增加收成。芥菜是先后种植的,先落种的菜先收成、先制作,后落种的菜后收成、后制作。在整个秋冬季节,人们会安排好土地的使用时间,尽可能多地制作咸菜。

按照现代营养科学的要求,咸菜入瓮后,要一个月以上、菜叶菜梗完全转成土黄色才能食用。但在传统时期,食物青黄不接的时候,咸菜可能二十天左右就会被开瓮食用,而那个时候芥菜还是绿芯,亚硝酸盐还大量残留,食用并不安全。即便是腌坏了的“臭风咸菜”,人们也不舍得丢弃,而是继续食用。在田野调查中,一位老奶奶开玩笑说她的大儿子从小喜欢吃“臭风咸菜”,而当事人对此的回应是:“那时候只是不想浪费,想把好的留给弟弟妹妹吃,只好自己吃‘臭风咸菜’,哪里是真的喜欢。”言语中透露出对那段艰苦岁月的无奈和心酸。

咸菜的食用方法有很多:清炒,作为送饭的常菜;配蔬菜,如咸菜焖豆角、咸菜焖苦瓜、咸菜苦瓜焖豆角、咸菜炒山蕨、咸菜炒笋片等。当地有一首这样的童谣:“丢丢多,(咸菜)苦瓜焖豆角。”其他常用咸菜搭配的蔬菜还有青木瓜、甜椒、冬瓜、黄豆等,大部分豆类、瓜类(非叶菜类)蔬菜都可以用咸菜来调味,以增加其风味。用咸菜作配料的肉菜菜式也很多:咸菜焖五花肉、咸菜蒸排骨、咸菜炒猪大肠、咸菜炒猪下水、咸菜焖兔肉、咸菜焖鸡、咸菜焖鸭等等。作为汤料,咸菜也有多种用途,除了滋补类的汤式,大部分汤都可以加入咸菜以佐味:滚汤类的如咸菜三及第汤(三及第指瘦肉、猪干、猪粉肠)、咸菜瘦肉汤、咸菜鸡杂汤等;煲汤类的如咸菜鲜笋骨头汤(鲜笋或笋干均可)、苦瓜咸菜骨头汤、海带咸菜骨头汤、冬瓜咸菜骨头汤、木瓜咸菜骨头汤等。客家人的饮食,大部分菜肴都能咸菜“吊(调)味”,即用咸菜的酱香味将各种主菜特有的味道调动出来,清炒绿叶菜和白萝卜汤是少数不会用到咸菜的菜肴。客家人传统的餐饮佐料有限,除葱、姜、蒜、酒糟这几样基本佐料外,咸菜是他们用于调味的最常见易得的佐料。

由于长期食用形成的饮食习惯,客家人对咸菜已经产生了依赖。资料记载:“近年中外隔绝,水客不便往来,昔日水客由家乡带出之腌菜、豆豉、酒糟、茶叶,已不可复得。而客家妇女(旅居海外者),则常就地取材,每能仿制(腌菜),虽水土之异,或不如家乡味之纯,然渐能改良增进,慰情聊胜于无。”一位在毛里求斯务工的年轻人说,他和他的工友(均为梅县白宫人)在毛埠时,常在野外采集当地的芥菜,自制咸菜,味道与家乡稍有不同,但基本可以满足他们一日三餐的需求。时至今日,咸菜早已不是客家人餐桌上的主菜,咸菜的需求量大为减少;许多新客家移民的产生,使咸菜成为“可移动的家乡菜”,量少、便携成为咸菜食用的新要求。饮食的变化催生了咸菜制作方式的改变,最近十几年,用大百事可乐瓶、矿泉水瓶、食用油桶代替咸菜瓮腌制咸菜的方法在当地流行起来。长期客居外地的人们也会因地制宜,在无法获得家乡咸菜的时候用类似的食物来代替,以填补咸菜的空缺。依靠这种改变,咸菜继续成为客家原乡居民和新客家移民的传统菜式。

 

 

3-2 冬天在屋外晾咸菜

 

3-3 咸菜蒸排骨

 

3-4 当地特色的早餐:腌面和咸菜瘦肉汤

 

3-5  用小矿泉水瓶腌的咸菜

其它类型的“咸菜”:干咸菜(梅菜)、菜脯、萝卜咸菜

客家人的咸菜,有一系列的产品,其中一种是招牌客家菜梅菜扣肉常用到的材料——梅菜。当地人称梅菜叫“干咸菜”,按温仲和的说法,干咸菜之所以称为“梅菜”,因其以梅人出产者为佳。干咸菜在制作时不使用盐,不属于腌制食品,是通过反复熏蒸和日晒,在日光的作用下发酵而制成的、可以长期保存的干菜。梅菜扣肉是干咸菜在筵席场合的经典菜式,其家常做法是梅菜焖肉。干咸菜是干菜,需要先用水泡开、泡涨;干咸菜制作时没有用盐,味道不咸,使其在调味上有更多发挥的空间。相对于长咸菜,干咸菜的烹饪方法较为单一,须与五花肉搭配焖制,在物资缺乏的时期,由于缺少肉食,干咸菜在一日三餐中食的情况较长咸菜少,主要在筵席中食用。到了现代,长咸菜逐渐成为辅菜,干咸菜反而成了日常饮食中的主要菜式。

客家人的菜脯又叫萝卜干,制作的原材料是白萝卜。白萝卜盛产期在秋冬季节至来年的正月,菜脯的制作季节也在这个时段。菜脯在传统客家饮食中的重要性不如咸菜和梅菜,在现阶段,菜脯被看作是客家的特色小菜,在日常餐饮中食用方法与长咸菜类似,作为常菜或配菜的佐料。以菜脯为原料的特色菜有菜脯煎蛋、菜脯蒸排骨、菜脯焖五花肉等。

 

3-6  家常烹制的梅菜焖肉

 

3-7  晒萝卜干

 

萝卜还可以腌制成萝卜苗(又称萝卜咸菜),作为开胃的常菜。其制作的原材料与制作菜脯的大萝卜品种不同,是小棵的萝卜菜种,主要食用的是萝卜的苗而不是根。这种萝卜苗的制作方法与长咸菜基本一样,也可直接与长咸菜一起腌制。萝卜苗可以除湿健脾胃,“吃了肠胃好”。萝卜苗如果不加腌制,只是晒干,则制作成“萝卜苗茶”,客家人将其作为调节肠胃功能的保健茶,专治拉肚子等“肠胃不好”的症状。这些饮食习惯没有因生活条件的改变而消失,反因为人们养生意识的增强变得更加重要。作为常菜的萝卜苗在梅州的肉菜市场常有出售,萝卜苗茶则被包装成客家特产,摆上了超市的货架,成为梅州对外宣传的一个地方性饮食符号。

 “咸菜”的族群记忆与文化隐喻

在日常生活中,如身体有病痛,秉持着传统民间医学观念的客家人会有许多忌口。但长咸菜、干咸菜在客家人的食谱里属于“安全系数”很高的菜,在任何时候都不须避讳。比如最常见的伤风感冒,要避腥燥,不能食用鱼、蛋、鸡等相关的菜肴;女人坐月子,禁忌食物更多,甚至青菜也不能吃或少吃,以避生冷。这些情况下,咸菜、干咸菜、菜脯就成为佐餐的开胃菜。有孕妇的农村家庭,常提前晒好一些干咸菜,以便坐月子的产妇食用。山区的水土偏寒,饮食当中忌讳生冷,产妇一旦饮食不当,就可能导致婴儿肠胃受损。梅菜因经过了阳光曝晒,寒气已除,所以被当地人认为是比较安全的月子食品。

客家人的饮食记忆中,有很多关于咸菜的片断,使他们在情感和口味上有着对咸菜挥之不去的依恋。咸菜不仅是餐桌上的菜肴,还是解馋的小零食。咸菜的口味咸中带酸,生吃一样有风味。许多成年人都有跟着大人“挜”咸菜,讨咸菜头、咸菜梗吃的记忆,长大后仍有人改不了这个习惯。相比之处,萝卜干更是常见的零食。笔者上大学时,常带萝卜干到学校当零食1970年代以前的饮食记忆中,萝卜干就是孩子们的零食,小孩子出去玩的时候,常抓一把萝卜干放兜里,边玩边吃。《白宫往事》中有一段类似的记录:

 

我阿婆常去杂房间拿东西,我最喜欢跟着阿婆进去,进去可以向阿婆要一些吃的东西。最常要的有番薯末干、萝卜干、黄糖和咸菜干,有时候阿婆要我去杂间拿东西时,我也会乘机拿点吃的东西装在口袋里,上学时在路上吃。

 

这是20世纪20、30年代的见闻,那时甚至干咸菜(梅菜)也被当作零食。可见,萝卜干当零食在当地是普遍现象,这与物资贫乏、人们无力购买零食的现实不无关系。现在没有人再把干咸菜当作零食,但萝卜干的零食功能还或多或少地在延续。

老一辈人的记忆中有一个关于冬菜瓮煨萝卜干粥的往事:

 

一两岁小婴儿食量小,容易饿,需要少吃多餐,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出了用冬菜瓮煨粥的巧办法。家里的白粥煲好后,盛一些放进小冬菜瓮里,洗几片萝卜干浸泡在粥中,将冬菜瓮盖实了,煨在煮饭后留下的火炭灰里。萝卜干健脾开胃,用来煮粥又香又甜,小婴儿吃着有味道,喜欢吃,把冬菜瓮煨到火炭灰里又可以保温,很方便。

 

现在育儿的方式多了,冬菜瓮煨粥的土方法不复存在,但萝卜干粥的保健功能和食用方法还在当地流行,尤其是孩子肠胃有湿气、大便稀软时,萝卜干煲粥仍然是人们常用的食疗方案。    

客家知识分子多将客家人吃咸菜的习俗与其族源相联系,“五胡乱华,客家人逃乱,多腌咸菜,而成习俗”之类的表述常见诸乡土杂志及其它地方文献。由食物而展开对族群溯源的想法,在客家并不少见。这种关于食物的“想象”实际上隐喻着对某种食物的依恋,具有借助食物意象来建构族群历史的意图。所谓“咸菜型”的客家,是客家知识分子将咸菜的朴实、易搭配、好送饭、耐保存等特点融入到客家精神里面。有山歌这样赞美咸菜:“客家咸菜十分香,能炒能煮能做汤,味道好过靓猪肉,名声咁好到南洋”。显然,关于咸菜的评价,附着了客家人对咸菜的文化想象。长期食用形成的饮食习惯,使人们对咸菜由熟悉到产生依赖,口味上的认同,逐渐转变为心理上的认同,进而构建出一套具有符号意义的赞美。对食物的赞美,与对自身形象的概括,被相似的话语表述出来,两者的形象通过话语形成重叠,对食物的赞美和认同于是转化成了对自我的赞美和认同。

咸菜在整个客家族群中普遍食用,是客家饮食中影响最广泛、最持久、最具有同质性的一种菜肴,其性质类似于泡菜在韩国人中的影响。咸菜的客观形象和实际用途带给人们的想象,确实与客家人的形象具有一定程度的吻合度——作为一种长期被同一文化体系的人所塑造的食品,人们创造它的过程,就是将其对象化的过程,必然注入人们主观的意象。被一个族群广泛接受的文化往往会成为这个族群的象征性符号,文化与其主体之间,实际上是一个相互构建的关系。文化主体创造了被其传承并享用的文化,该文化也反过来被用于隐喻这个主体。

二、最后的野菜

客家人的房前屋后通常有一片种植家常蔬菜的菜地,蔬菜是他们最简朴实用的日常菜肴。《(光绪)嘉应州志》载当地蔬菜品种有芥菜、芥兰、芹、笋、姜、菌、蕨、苦瓜、丝瓜、冬瓜、王瓜、瓠、匏、壶卢、菠薐(波菜)、蕹(空心菜)、苦荬、莴苣、胡荽、苋、茄、茼蒿、藤菜、藤菜、萝卜、、蒜、韭、豆角、藊豆、豌豆、蚕豆、荷兰豆、刀豆、狗爪豆等。但菜地有限,种植的蔬菜仍然不能满足传统时期客家人的全部饮食需求,他们需要充分利用自然环境馈赠的物产。从飞禽走兽到山珍野果,谙熟山区资源的客家人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大山里出产的食材。在众多野生菜肴中,到现在还频繁出现在客家人餐桌上的品种是蕨和笋。

蕨菜是一种野生蕨类植物的嫩芽生于海拔200m以上的山坡、荒地、林下等向阳处,分布于全国各地,南北方人都有吃蕨菜的习惯。《(光绪)嘉应州志》载:

 

蕨,初生状如雀足之拳,又如人足之蹷,故名。《粤东笔记》:蕨,凡二种,食其芽者名龙头菜……蕨芽以水浸渍之数日,去其涩,乃可食。和以鸡鸭汤,甘滑非常。干者曰蕨干。屈大均谓蕨以雷鸣出土,故雨后采菌,雷后采蕨,山人厨中若视肉也。

 

蕨菜的生长期在春天,从根状茎上长出拳卷形的芽时,便可采摘。每年春节至清明节,是客家人上山“拗蕨”(采蕨)的季节。梅州地貌以500米以下的丘陵山地为主,农村的房子多靠山而建,村子普遍被丘陵山地所环绕,这些山都是人们采蕨的好去处。这段时间恰恰也是人们拜山(挂纸、墓祭)的时期,挂纸前要先把通往祖先墓堂的山路打通,同时打扫墓堂,把墓地周围的荆棘杂草割除干净,俗称“割地印”。山路常覆盖着荆棘杂草,其中就有许多蕨,顺路便可采蕨。农闲之时,采蕨、晒蕨干也成了人们的一种“休闲式”的生产。采过的蕨根数日后会重新冒出新芽,就像割过的韭菜还能再长出来一样,一场春雨过后,人们又可以沿着旧路再去采蕨。

采回来的蕨要经过“深加工”后才能食用:洗干净,用水焯一遍,煮到水发红发黑、蕨软化到能用手将茎对半剥开,此时蕨由绿色或紫色变成灰色,带些红色;将煮好的蕨捞起来,泡在凉水里,将蕨一根一根从茎的根部向蕨心处剥开,使里面的肉质露出;用清水泡蕨数日,日日换水,开始时浸泡出的水呈淡红色,一两天后,蕨身上的红色全部退去,完全变成灰色,水慢慢变清,说明蕨身上的毒素已去除,此时方可食用。

客家人烹制蕨的手法简单,讲究的是配料。新鲜蕨配上客家咸菜、酒娘糟、蒜蓉,大火爆炒,两三分钟就可出锅,味道非常鲜美。新鲜蕨吃不完,就晒成蕨干,作为干货储存起来,可一年四季熬汤喝,叫蕨干汤。蕨干汤在平时一般用猪骨头熬制,春节期间祭祀用的鸡鸭多,人们就将鸡头鸭脚用来煲蕨干汤,常用咸菜、酒糟调味。新鲜蕨菜是季节性食品,但制成蕨干后就成了四季食材。目前,蕨干已成为客家特色的食材,被包装成地方特产,常年摆放在特产店和超市货架上出售。虽然南北方都有食用蕨菜的习惯,但烹饪方法大相径庭,客家的蕨菜,不论炒还是煲汤,其配料和制作方法都带着“客家”的特色。梅州人认为蕨干具有除湿保健作用,是山中珍品。

客家山区多产竹,竹笋是其副产品。岭南笋的品种不如江浙笋多,以毛竹笋、甜主笋为主,另有少量苦笋。《(光绪)嘉应州志》云:

 

春月已出土者为春笋,冬月末出土者为冬笋。冬笋之美胜似闽浙诸岭所产,惟苦笋可以并之。冬笋见于左思《吴都赋》:苞笋抽节。刘渊林注:苞笋,冬笋也。苦笋久为世重。陈藏器《本草》:诸笋皆发,冷血及气,不如苦笋,不发病。《词林海错》:世传涪翁喜苦笋,尝从斌老乞苦笋诗云“南国苦笋味胜肉”。坡翁尝赋《苦笋》云“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于是世以谏笋目之,若竹王加恩簿,以冬笋为词臣,苦笋为谏臣可也。

 

客家人吃笋,也有鲜吃和干吃两种。冬、春季节盛产鲜笋,人们以鲜吃为主;多余的笋被制作成干笋,在其他季节食用。笋的烹饪方法与蕨极为相似——鲜笋用开水焯过、浸泡去毒后,配以酒糟、咸菜清炒或加咸菜骨头煲汤,干笋则泡发后用与鲜笋同样的方式或炒或煲汤。

 

3-8  五月份的梅州,肉菜市场售卖的新鲜蕨(右一)、笋(右二为苦笋、右三为冬笋)和咸菜(右四为咸菜)

 

客家人烹笋的特色同样在于它们与酒糟、咸菜这两种佐料的搭配。实际上,酒糟和咸菜是客家菜最有特色的两种调味料,单调重复的调料反映了客家饮食在食材上的贫乏,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客家族群山区生活的封闭性。

中国人的饮食之道世界闻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食材的广泛应用。漫长的历史,使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挖掘自然界中各种可供食用的资源,并将其中的知识代代相传;与漫长的历史相贯始终的饥饿感,更是将生存资源充分利用到了极致。饮食文化被拉到极长的、为生存而觅食的历史链条上,积淀了人们千百年来的饮食智慧。蕨菜和笋,都是含有微毒的食材,直接食用都会对人的身体产生危害,但它们成了当地出产的山珍美味。如果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和对食物的竭尽全力的挖掘和创造,这种饮食习惯和烹饪知识就难以产生。与此相似,在客家地区,生长于村庄周边的花花草草,凡能食用的,都基本上曾经是或至今仍然是人们餐桌上的食品。有许多是具有药物作用的植物,人们因此总结出许多医药方面的生活经验。这些最初因生存需求而产生的食物,到了物质丰富的现代社会,仍然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原因是人们对这些世代传承的食物味道已经形成了身体的记忆,与之相关的烹饪技巧已经成为人们的文化惯习。它们不再是饥饿年代的救荒食品,而是具有族群特色的饮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