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作者态度
所以我觉得,对于宝钗这个人的评价,我今天讲的可能为她开脱,说她好话的地方可能多一点。
作者主观上没有要通过薛宝钗来反封建。
曹雪芹写这些人物的时候,他并不是从某一种观念出发的。站在作者的立场,他是悲金悼玉,或者说怀金悼玉。对薛宝钗一生的遭遇也是充满了同情。一方面由于她受了封建妇道、伦理道德的影响比较深,使得她跟贾宝玉结了婚以后,她的婚姻生活不幸福。贾宝玉有他的怪脾气,这个也不是完全从反封建这个角度来写的,他是对现实不满。所以,客观上是对封建社会、封建意识形态有很多冲击、批判。我们应该把作者主观同作品的客观意义区分开来。所以最后宝玉没有爱上薛宝钗。
而就在我开始讲的一点上面,宝钗想让宝玉浪子回头,想做个正人君子,好好的读书,将来考一个功名,做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这是她的想法。这一点始终跟宝玉的想法合不起来。
在曹雪芹写的后半部(现在遗失掉的)里面,有一个回目被脂砚斋评语引出来。这个回目叫“薛宝钗借词含讽谏”。到底什么内容不知道。薛宝钗借的这个说词,当然不知道什么词。可见,后半部里面,他们婚姻中,薛宝钗改不了,还是要把她所谓好意的劝贾宝玉的一套封建的话拿出来。结果如何呢?这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贾宝玉还是出家做和尚了。
我想这个时候,后半部在他们境遇发生变化以后,薛宝钗再拿这些话去对宝玉讲的话,其效果是适得其反的。
脂砚斋曾经讲到宝玉的三大病,其中有一个病就是恶劝,厌恶别人劝他。这个前面都已经写到了。史湘云、薛宝钗想叫他学点应酬、仕途经济,宝玉的脸孔一下子就变下来了,让她们出去。到了后来这种地步,那更加是不能够劝他,越劝越相反。脂砚斋叫“情极之毒”,感情到了极点的毒。这是宝玉的一大毛病,他对什么东西都有感情,但是到了极点走向反面。情极的时候,最有情的人会流于最无情的地步。他说:“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这是看过全稿的脂砚斋讲的话。
可见曹雪芹写这个东西,留给我们客观上可以分析的东西是很多的。我今天讲薛宝钗的时候就特别强调薛宝钗这个人物的形象。作者没有主观的要通过这个人物来得到反封建的目的,也并没有成心贬她,而客观上的确能够起到批判封建道德、封建意识形态,揭露他们的虚伪的作用。但这是两回事情。

悬崖撒手
贾宝玉最后的归宿是“悬崖撒手”,无论是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的预示,还是程本后四十回的书写,莫不如此。对于“悬崖撒手”的解读,研究者各见仁智,且多集中在对宝玉出家原因的分析上。若以循环论之,贾宝玉从出生到出家的十九年,确是他在现实世界中走完其俗世人生的一个时间段,于此而论,“悬崖撒手”是一个个体人世循环的终结。就小说文本而言,贾宝玉的出走,是神瑛侍者下凡之旅的完结,也是无才补天的那块顽石结束红尘“受享”的回归。

一
为《红楼梦》未完而叹憾者,不仅有张爱玲这类梦魇读者,也有如我这般借助前人之论阅读小说的普通读者。脂批有两处提及贾宝玉的“撒手”结局。这很可助我们思考。
第二十一回在宝玉“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得”句后,庚辰本有一段双行评批写道:
宝玉之情,今古固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看(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有)“悬崖撒手”一回。
在第二十五回又在“他二人竟渐渐的醒来”句处,有眉批写道:
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
可见,“悬崖撒手”是批书者对后文所写宝玉“弃而为僧”归宿的一种说法。脂批提示的小说情节是,宝玉丢弃妻子宝钗和侍婢麝月而出家为僧。这个关乎贾宝玉最后命运的文字,据脂批透露当是在曹雪芹手里写到了的,只是不知怎么被遗失了,程本后四十回补写了宝玉出家为僧事。

对“悬崖撒手”的理解学界有一些不同意见。胡文彬认为:“悬崖”泛指红尘尽头,“撒手”即与红尘断绝往来之意。多数研究者大体同意此解,认为宝玉结局就是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周汝昌则说:“雪芹写的宝玉‘悬崖撒手’,是指已临险境,生死关头,他却不顾‘箴’‘规’,大勇无畏地选定了自己要走的大路——不是指‘出家当和尚’。全弄错了。”周先生为了他力证的一个假说——“脂砚斋”就是史湘云能成立,认定贾宝玉最终并未出家,对“悬崖撒手”来了个去而复归的解说:“宝玉为僧,是悲悼黛、钗,而彼时不知湘云生死下落,无所指望;及至一朝突闻报来了湘云的踪迹,他那‘僧’立即成为‘情僧’而回到世间与她相见了。”笔者以为,小说从楔子开始就在暗喻宝玉出家的结局,慧心的读者都是可以寻到多处预示的,无须申论。即便不知有脂批的读者,也于小说写宝玉在黛玉面前立誓“你死我做和尚去”处,预感到宝玉的出家。而黛玉早逝更是无可争议的。无论我们怎么分析前因,贾宝玉出家的后果是一定了的。
二
我们知道《红楼梦》写作技法中一大特点是“草蛇灰线”,即预设与照应之法。小说第一回设置的神话故事,预予补天之石以原生意志——合于儒家匡时救世的使命意识,而被女娲所弃之石因无才堪用,惭愧而至绝望,终至弃意志而求享用,才有求携带的下凡历世,才得以载录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之一段“石头记”故事。这于小说是一个结构架构,而于书中“物”的顽石,则是生灭周期的一个循环。所以,“悬崖撒手”是贾宝玉的结局,是神瑛侍者的归结,也是顽石(通灵宝玉)的归结。
一般读者,常常搞不清贾宝玉与神瑛侍者和顽石的关系,所以无法领会小说楔子中对小说结构的交代。其实,理清三者的关系对《红楼梦》哲学思想的理解也大有裨益。
通灵宝玉由顽石幻化而来。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用以补天,后单单剩了一块未用,弃之于青埂峰下。这块顽石因自己无才补天而自怨自叹,因见一僧一道来至峰下,谈及红尘中有些乐事,便请求二仙携带它去凡间受享。于是,仙僧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它变成一块鲜明莹洁、如扇坠一般大小的美玉。后因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顿炽要下世为人,它便被夹带而去。神瑛侍者投生到荣国府,是为贾政和王夫人的二公子贾宝玉,“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这块通灵美玉就是被仙僧幻化的那块顽石。
通灵宝玉之于贾宝玉,是灵魂一般的存在,有着超乎肉体的神秘作用。
1)通灵宝玉有灵性可除邪。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王熙凤和宝玉几乎被马道婆的魇魔法治死,阖府“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时,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一起到来,告诉贾政“你家现有稀世珍宝”,并指出“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不灵验了,将宝玉项上的那玉擎在掌上,一边长叹“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一边念咒摩弄的,告诉贾政“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门上,当晚凤姐、宝玉就活转过来了。在此回“他二人竟渐渐的醒来”句处,甲戌本有眉批写道:通灵玉听懒(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于(干)《庄子》反(及)语录、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所主也。并指出此在“写利欲之害”。
2)贾宝玉丢玉等于失魂。第九十四回“失宝玉通灵知奇祸”一回及之后几回的描写较为细致。第一百一十五回贾宝玉病重将死,癞头和尚再次出现,将玉递与宝玉,宝玉细细看过,道:“嗳呀,久违了”,活转过来。并在得通灵之后复又死去而其魂得入幻境感悟仙缘。
3)第一百一十七回,宝玉病体康复,和尚前来讨要还玉的赏钱,宝玉执意要还他玉,言辞是“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此心非指肉的心脏而是真心,即不是本能之心而是本真之心。有了真心来主宰自身的生命,“人”才不为“物”役,也才不为“玉”等财色所役。
可见,这块须臾不能离贾宝玉之身的通灵宝玉,追本溯源,还在它是他的命根子,本就是神瑛侍者(贾宝玉)携它一道入世的。贾宝玉“悬崖撒手”,意味上顽石随同神瑛历劫之后同归离恨天,石头回归青埂峰,自是其不二之归途。他们原本在下凡之时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处挂了号,历世后自得去销帐,之后才是回归本真。这似应符合曹雪芹始创之构思,后四十回对“悬崖撒手”情节的具体书写或许不尽如人意,但旨归不误。
那么,宝玉出家究因何故呢?这是个关乎整部小说结构思想的问题。
就小说的设计结构而论,还泪故事完结,一劫一循环:黛玉泪枯而逝,宝玉兑现他的誓言,在黛玉死后出家为僧。神瑛侍者的凡尘之旅完结。就小说的思想主旨分析,则多主线多主题,大可细细析去。值得另文释解。
三
程本后四十回对贾宝玉结局的书写是否尽合曹雪芹原意,这是一个专门的红学课题,非本文题中应有之义,暂不予申论。我们且来看看清代《红楼梦》众续书是怎样接续贾宝玉离家之后故事的。这些正反映出作为《红楼梦》读者的续作者们对贾宝玉“悬崖撒手”之后的想象,对贾宝玉“何所之”的想象结构了他们的续书创作,也可视为他们对《红楼梦》原作的一种解读方式。
贾宝玉的后续故事可在续书的故事梗概中见出。下面简单点到,希图从前人的再创作中,透析出作为读者的小说家对贾宝玉出家因由的解读。
《续红楼梦》《补红楼梦》等几部书写宝玉出家后,回归太虚幻境,后又历经艰难,终得与黛玉婚配。宝黛的结局是在仙界过上美满的神仙眷侣的生活。而还魂类续书则让贾宝玉回归贾府,继续凡人的俗世生活。如30回的《后红楼梦》,写宝玉在毗陵驿获救,随父还家,黛玉得练容金鱼护体还魂再生,晴雯借柳五儿之体还魂。该作“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至于“归美君亲,存心忠孝”。宣扬的是儒家入世的主流思想意识。这种价值取向是那个时代红楼续书共同的选择。
诸续书在那样一个印刷成本颇高的条件下,流传不衰,甚至因为内容有淫邪之毒屡屡被统治者下令禁毁,但依然得南北广布,流传至今。现在影响颇大的,不少是叙述贾宝玉俗世生活美满的。诸如,四十八回的《红楼梦补》,写黛玉还魂后返回扬州。宝玉从考场逃回大荒山,因听闻黛玉未死而南下寻黛。后宝黛奉旨完婚,宝玉中举点翰林。二十四回的《红楼梦影》则不满其他续书的吐气、还魂等翻案文章,要“虚描实写”,“即荣府由否渐亨,一秉循环之理”(序)。故事写宝玉在毗陵驿被父亲贾政解救,病愈还家,守着宝钗及袭人、麝月、莺儿三妾安然度日。
这些续书都是接自程本《红楼梦》的,因为程本对第一回《石头记》的删减,模糊了石头、神瑛和贾宝玉三者的关系,所以通灵宝玉在续书那里,或成为战场上的神器或只是“金玉良缘”的符号标记物,完全没有了原著赋予它的“通灵”的作用。没有了神话预设的前设计作用,消解了神话的母题功能。续书的不可理喻,此亦算作不通的一笔了。而恰正因有这些续书的存在,衬托出程本续书的艺术价值的辉煌与不容易。
四
探佚研究认为,贾宝玉最后的结局虽然是出家,但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在二宝婚后,宝玉因不满宝钗的高士之为,又“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弃宝钗、麝月出了家。但空门中仍不得解脱,后巧遇史湘云而决定还俗。借卫若兰“行侠”之助,宝玉与湘云得以缔结金麒麟姻缘——用金麒麟替代金锁,这是对“金玉良缘”之“金”的另类解读。但宝湘婚后不久,也终被众小子搅和的“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贾宝玉历尽了沧桑,“回头试想真无趣”,终于再一次出家为僧了。
探佚研究进行了如此繁琐的释解,解读的结果仍不出或说仍围绕着脂批透露的“悬崖撒手”的示意,说明大家都愿意并且也领悟到了曹雪芹于开篇第一回的预设。
《红楼梦》设置神话——借用炼石补天的母题而又使石头遭弃陷入“无材补天”的自识困境,让它随神瑛侍者下凡享荣华富贵而又不得不“悬崖撒手”回归青埂峰——以完成其意义和结构功能的叙事,同时运用石头之意象又为古典文学的读者打开了另一片哲学天空。我们将三大经典章回小说对比了看,这个开篇神话的设置又多了几层意义。如“悬崖撒手”嘲讽并颠覆了《水浒传》中以石碣叙述来彰显的“替天行道”和“忠义双全”的儒家价值观。曹雪芹给予“石头”举足轻重的结构功能,叙述的重任之外更赋予它寓言主体的职能。幻它成美玉,赋予它“至贵者‘宝’、至坚者‘玉’”的质性,似在进一步演绎《西游记》之“石猴”的贵与坚;并通过石头随神瑛下凡历劫的叙述,让它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寻求觉悟与解脱。这样,用世俗的凡人特征颠覆石猴那样传奇的英雄形象。贾宝玉的“悬崖撒手”其实就是神瑛侍者和石头从肉体到灵魂的双双回归。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顽石之上的历历字迹,可以视作世人对石猴升天成佛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