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荒原》
托马斯·史特恩斯·艾略特（1888—1965）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和批评家之一，后期象征主义最杰出的代表。艾略特祖藉英国，出生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的商人家庭。祖父曾为华盛顿大学校长，母亲良好的文学素养对艾略特极大影响。1910年获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并任助教。曾任先锋派杂志《自我中心者》文学编辑，主编文学评论季刊《标准》。1926年任牛津大学讲师。1952年后任伦敦图书馆馆长。艾略特深受波德莱尔、马拉美等象征主义诗歌影响，主要创作有长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荒原》、《空心人》、《四个四重奏》等，写有戏剧《大教堂凶杀案》、《全家团聚》、《鸡尾酒会》等。作为英美新批评文论家，他的主要论作有《传统与个人才能》、《诗歌的功能与批评的功能》等。艾略特诗歌以象征的手法，表达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精神苦闷与幻灭感。试图以宗教信仰来拯救西方社会，让人类摆脱苦难。他的诗歌具有象征性特征，主张诗歌的“非人人化”，提倡为思想感情寻找“客观对应物”。诗中擅长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诗歌博大玄奥，寓意深邃。 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艾略特诗歌《荒原》描述了二十世纪初西方社会的荒原景象。长诗由“死者葬仪”、 “对弈”、 “火诫”、 “水里的死亡”和“雷霆的话” 五部分组成。荒原呈现的是一片衰败景象，大地干涸，寸草不长，荒原人如同行尸走肉，精神空虚。无聊的人们过着放纵情欲的生活，社会腐败，道德沦丧，无论是居住在豪华住宅中的上流社会人士，还是蜗居住在四面透风的破棚中的下层男女，都在情欲中寻求荒原生活的慰籍。过度的情欲以及战争，造成了世界一片荒芜，给人类生存带来灾难。诗歌最后以耶稣的降临，指明人类只有皈依上帝才能得到拯救。史诗般的《荒原》以象征的意象，显示了西方在战争动乱下的社会荒原和精神荒原。战争的灾难使得大地一片荒芜，到处是沙石，倒塌的房屋，无助的难民，荒原大地上生活的人，犹如但丁“地狱”中的鬼魂，荒原笼罩着一片死亡的阴影。即使是春意盎然的四月，诗人感受到的却是冬天的寒冷。荒原社会的人们过着醉死梦生充满情欲的无聊日子。诗人在长诗中，在展示荒原社会的同时，以阴森恐怖的意象，提醒人们反思战争，反思社会，反思现实。同时告诫人类，只有心中充满对宗教、对上帝的信仰，充满仁慈博爱，舍己为人，克制情欲，荒原才能获得雨露养分，人类才能得到拯救。
《荒原》充满了象征性，通篇以隐喻、暗示和象征的手法传达对荒原社会的感受。诗歌象征寓意丰富含蓄，多变多义，常常以同一意象象征不同的事物。如“水”的意象既是情欲的象征，又是死亡的象征，还是生命甘露和欢乐愉快的象征。《荒原》中诗人以互文的形式，直接引入6种语言，35位作家，56部作品内容，使得长诗具有了深厚的西方文化内涵。《荒原》全面体现了艾略特“客观对应物”象征主义创作理论，主张诗歌隐藏诗人个人情感的“非个人化”，为思想感情寻找“客观对应物”，借助客观的事物和意象，间接体现诗人的情感思想。客观冷静的意象，以抽象理念的形式表达思想情感，使得诗歌更加含蓄，意蕴更加丰富。《荒原》深受玄学思想的影响，全诗充满了神秘主义与宗教色彩。
荒 原[ 这首诗不仅题目，甚至它的规划和有时采用的象征主义手法也绝大部分受魏士登女士（Miss Jessie L.Weston）有关圣杯传说一书的启发。该书即《从祭仪到神话》(Foor Ritual to Romance，剑桥版)。确实我从中得益甚深。它比我的注释更能解答这首诗中的难点。谁认为这首诗还值得一解的话，我就向他推荐这本书（何况它本身也是饶有兴趣的）。大体说来，我还得益于另一本人类学著作，这本书曾深刻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我说的是《金枝》（Golden Bough）。我还特别利用了阿帖士，阿东尼士，欧西利士(Attis,Adonis,Osiris)这两卷。熟悉这些著作的人会立刻在这首诗里看出有些地方还涉及到了有关繁殖的礼节。] （节选）
一、死者葬仪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夏天来得出人意外，在下阵雨的时候
来到了斯丹卜基西；我们在柱廊下躲避，
等太阳出来又进了霍夫加登，
喝咖啡，闲谈了一个小时。
我不是俄国人，我是立陶宛来的，是地道的德国人。
而且我们小时候住在大公那里
我表兄家，他带着我出去滑雪橇，
我很害怕。他说，玛丽，
玛丽，牢牢揪住。我们就往下冲。
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根在从
这堆乱石块里长出？人子啊，[ 参阅《以西结书》第二章第一节。]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 参阅《传道书》第十二章第五节。]
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红石下有影子，
（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见《特里斯坦和绮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第一幕，5—8行。]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园里来，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
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见《特里斯坦和绮索尔德》第三幕，第24行。]
马丹梭梭屈里士，著名的女相士，
患了重感冒，可仍然是
欧罗巴知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
带着一副恶毒的纸牌，[ 我并不熟悉太洛(Tarot)纸牌的确切组成，只是用来适应我自己的方便。按照传说，这套纸牌中的成员之一是“那被绞死的人”，他在两方面适应我的目的：在我思想中，他和弗雷泽的“被绞死的神”联系在一起。腓尼基水手和商人出现较晚；“成群的人”和“水里的死亡”则见于第四节。“带着三根杖的人”（是太洛纸牌中有确切根据的一员）我也相当武断地把他和渔王本人联系起来。]这里，她说，
是你的一张，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这些珍珠就是他的眼睛，看！）
这是贝洛多纳，岩石的女主人
一个善于应变的女人。
这人带着三根杖，这是“转轮”，
这是那独眼商人，这张牌上面
一无所有，是他背在背上的一种东西。
是不准我看见的。我没有找到
“那被绞死的人”。怕水里的死亡。
我看见成群的人，在绕着圈子走。
谢谢你。你看见亲爱的爱奎尔太太的时候
就说我自己把天宫图给她带去，
这年头人得小心啊。
并无实体的城，[ 参看波德莱尔的诗：
这拥挤的城，充满了迷梦的城，
鬼魂在大白天也抓过路的人！]
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 参阅《地狱》第三节55—57行：
这样长的
一队人，我没想到
死亡竟毁了这许多人。]
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 [ 参阅《地狱》第四节25—27行：
根据听到的声音判断
这里没有其它痛苦的表现，只有叹息
使永恒的空气抖颤。]
人人的眼睛都盯住在自己的脚前。
流上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圣马利吴尔诺斯教堂，那里报时的钟声
敲着最后的第九下，阴沉的一声。[ 这是我常见的一种现象。]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熟人，拦住他叫道：“斯代真！”
你从前在迈里的船上是和我在一起的！
去年你种在你花园里的尸首，
它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还是忽来严霜捣坏了它的花床？
叫这狗熊星走远吧，它是人们的朋友，[ 见魏布斯特(Webster)《白魔鬼》中的挽歌。]
不然它会用它的爪子再把它挖掘出来！
你！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见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序诗。]
“
五、雷霆的话 [ 第五节的第一部分用了三个主题：去埃摩司的途中，向“凶险的教堂”的行进（魏士登女士书）和今日东欧的衰微。]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猎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 这是画眉的一族，是我在魁北克州所见过的一种蜂雀类的画眉。蔡朴孟在《美洲东北部的鸟类手册》*Chapman:Handbook of Birds of Eastern North America)一书中说：“这种鸟最喜欢住在深山僻林里……它的鸣声并不以多变或洪亮著称，但它的声调的甜纯、易节的优美则是无与伦比的。”它的“滴水歌”确实值得赞赏。]
可是没有水
谁是那个总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 下面几行是受了南极探险团的某次经历的叙述而触发的。我忘记了是哪一次，也许是谢格尔登(Shackleton)领导的一次。据说一伙探险家在精疲力竭之时，常常错觉到数来数去，还是少一个队员。]
我数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朝前望那白颜色的路的时候
总有另外一个在你身旁走
悄悄地行进，裹着棕黄色的大衣，罩着头
我不知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是在你另一边的那一个是谁？[ 参阅海尔曼·亥司*Hermam Hesse(的《混乱中的一瞥》(Blichins Chaos)：“欧洲的一半，至少东欧的一半已在向混乱的道路上行进，被某种神圣的迷恋所灌醉，正沿着悬崖的边缘前进，醉醺醺地象唱着圣歌似地唱着，象狄弥德里·加拉马索夫那样唱着。恼怒了的布尔乔亚嘲笑这些歌；圣人和先知则流着泪听着他们。”]
这是什么声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
这些带头罩的人群是谁
在无边的平原上蜂拥而前，在裂开的土地上蹒跚而行
只给那扁平的水平线包围着
山的那边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色暮色中开裂、重建又爆炸
倾塌着的城楼
耶路撒冷雅典亚力山大
维也纳伦敦
并无实体的
一个女人紧紧拉直着她黑长的头发
在这些弦上弹拨出低声的音乐
长着孩子脸的蝙蝠在紫色的光里
嗖嗖地飞扑着翅膀
又把头朝下爬下一垛乌黑的墙
倒挂在空气里的那些城楼
敲着引起回忆的钟，报告时刻
还有声音在空的水池、干的井里歌唱。
在山间那个坏损的洞里
在幽黯的月光下，草儿在倒塌的
坟墓上唱歌，至于教堂
则是有一个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
它没有窗子，门是摆动着的，
枯骨伤害不了人。
只有一只公鸡站在屋脊上
咯咯喔喔咯咯喔喔
刷的来了一炷闪电。然后是一阵湿风
带来了雨
恒河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软的叶子
在等着雨来，而乌黑的浓云
在远处集合在喜马望山上。
丛林在静默中拱着背蹲伏着。
然后雷霆说了话
DA
Datta：我们给了些什么？[ “Datta,dayadhvam,damyata”(Give,Sympathize,Control—译注：即舍予，同情，克制)。雷的寓言的含义见《布里哈达冉雅加一优波尼沙土》(Brihadarangaka-Upanishad)第五卷，第一节。它的译文之一见陶森(Deussen)的《吠陀经中之六十优波尼沙土》(Sechzig Upanishads des Veda)第489页。]
我的朋友，热血震动着我的心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就凭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我们是存在了
这是我们的讣告里找不到的 [ 参阅魏布斯特《白魔鬼》第五幕第六景：
他们又要重新结婚了
不等蛆虫钻透你的尸衣，也不等蜘蛛
在你的墓志铭上织上一层薄网。]
不会在慈祥的蛛网披盖着的回忆里
也不会在瘦瘦的律师拆开的密封下
在我们空空的屋子里
DA
Dayadhvam：我听见那钥匙 [ 参阅《地狱》第三十三节，第46行。
我又听到下面那可怕的塔门
已经锁上。]
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
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监狱里
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
只在黄昏的时候，世外传来的声音
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柯里欧莱纳思一度重生
DA
Damyata：那条船欢快地
作出反应，顺着那使帆用桨老练的手
海是平静的，你的心也会欢快地
作出反应，在受到邀请时，会随着
引导着的双手而跳动
我坐在岸上[ 见魏士登《从祭仪到神话》有关渔王的一章。]
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
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塌下来了
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见《炼狱》第二十六章第148行。
“现在我凭借那引导你走上
这个阶梯顶端的‘至善原理’，
请求你适时地回忆起我的悲伤！“
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 见《圣维纳思的夜守》(Pervigilium Veneris)，参考第二节和第三节中的翡绿眉拉。]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 [ 见奈赫法尔(Gerard de Nerval,1803—1855)的十四行诗《不幸的人》（El Desdichado）。]
这些片断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
那么我就照办吧。希罗尼母又发疯了。[ 见基德(Kyd,1558—1594)《西班牙悲剧》（The Spanlish Tragedy,1594）]
舍己为人。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
平安。[ Shantih在此重复应用是某一优波尼沙土经文的正式结语。依我国文字便是“出人意外的平安”。]
选自袁可嘉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赵萝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