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 《德伯家的苔丝》
托马斯·哈代(1840-1928)19世纪英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诗人 。生于英格兰的多塞特郡(多塞特郡古称威塞克斯,哈代作品多以家乡为背景,又称威塞克斯小说)。1862年听从父命前往伦敦学习建筑,并在伦敦大学进修语言,开始文学创作。早期勤奋写作诗歌想做诗人,27岁转向小说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计出无奈》问世于1871年。从此,他放弃建筑职业,致力于小说创作。此后的25年里他发表了14部长篇和两个短篇小说集。《绿林荫下》是他“在艺术上的精致与完美所达到的最高峰”,《远离尘嚣》是他的成名作,之后还发表了《还乡》、《卡斯特桥市长》、《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晚年以其出色的诗歌创作开拓了英国20世纪的文学,主要诗作史诗剧《列王》。哈代的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侵入英国农村城镇后所引起的社会经济、政治、道德、风俗等方面的深刻变化以及人民(尤其是妇女)的悲惨命运,揭示了资产阶级道德、法律和宗教的虚伪性以及命运的神秘性。他的作品承上启下,既继承了英国批判现实主义的优秀传统,也为20世纪的英国文学开拓了道路。
《德伯家的苔丝》(1891)是哈代著称于世的“威塞克斯系列”中的一部力作。小说描述了一位纯洁姑娘的不幸命运。主人公苔丝是一位美丽的农家少女,因生活所迫去帮佣,受东家少爷阿历克诱迫而失身怀孕,独自隐忍痛苦并再次外出打工,后来,她结识了克莱尔并相爱,新婚之夜向丈夫坦诚说明后竟遭遗弃,后来,由于家里发生变故万般无奈之中,她重回了少爷的怀抱,不料,就在这时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拖着病体千里归来,苦苦寻觅。苔丝为了自己真正的爱,毅然杀死被迫无奈而同居的阿历克,与丈夫在荒漠的原野里度过了几天逃亡的欢乐生活,被捕走上了绞刑台。
哈代通过苔丝的悲剧命运,真实的反映了那个时代个体农民贫困破产的不幸生活,愤怒控诉了资产阶级道德、宗教和法律的残酷性、虚伪性,作者认为苔丝是无辜的,道德上是纯洁高尚的,因此小说的副标题是“一个纯洁的女人”,明确表示出对资本主义社会道德的抗议。所以苔丝是被哈代理想化了的现代女性。在哈代的理想世界中,苔丝是美的象征和爱的化身:美丽、纯洁、善良、质朴、仁爱和容忍、勤劳坚强、富于牺牲精神和反抗性、对生活抱有美好的愿望。她自食其力,不慕荣华富贵,她没有借助婚姻来实现追求虚荣的愿望,而是立足于自尊去追求自由。在她到冒牌本家那儿寻求帮助的时候,她的目的是想通过自己的工作来解决家庭的困难。她一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就坚决离开了那里。失身怀孕后以顽强的毅力承受社会歧视,被克莱尔遗弃后不求人施舍,为换取家人的生存而再次违愿沦为亚雷的情妇都表现了苔丝对家庭的责任感、人的尊严和对生活的热爱和自我牺牲,最后因为丈夫的回心转意使得绝望的苔丝愤而举起了复仇的利刃,终于成了一个杀人犯,她在反抗中获得了自己的爱情,但也不得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是纯洁的,也是悲惨的。
《德伯家的苔丝》在艺术上同样具有独特感染力。结构匀称充实,紧紧围绕女主人公命运展开情节,可能多少与他建筑学的训练有关。善于塑造悲剧性人物,在苔丝的人生中作者设计了一系列偶然、巧合的事件推动情节,使矛盾激化把主人公引向必然的悲剧结局。还运用富有特色、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自然景物描写烘托人物命运,同时融入自然主义中人的本能和自然情感的描写使人物更具生活化,还运用对比手法突出人物性格,比如克莱尔听了苔丝失身受害的叙述后判若两人等等。一百多年过去了,女主人公苔丝也早已树立在世界文学画廊之中,成为最动人的女性形象之一。
德伯家的苔丝(节选)
第五阶段 惩罚
第三十五章
苔丝把事情讲述完了;甚至连反复的申明和次要的解释也作完了。她讲话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同她开始讲述时的声调一样,几乎没有升高;她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掉眼泪。
但是随着她的讲述,甚至连外界事物的面貌也似乎发生了变化。炉桥里的残人露出恶作剧的样子,变得凶恶可怖,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苔丝的不幸。壁炉的栅栏懒洋洋的,也似乎对一切视而不见。从水瓶里发出来的亮光,只是一心在研究颜色的问题。周围一切物质的东西,都在可怕地反复申明,它们不负责任。但是自从他吻她的时候以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或者不如说,一切事物在本质上都没有发生变化。但是一切事物在本质上又发生了变化。
她讲完过去的事情以后,他们从前卿卿我我的耳边印象,好像一起挤到了他们脑子中的一个角落里去了,那些印象的重现似乎只是他们盲目和愚蠢时期的余音。
克莱尔做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拨了拨炉火;他听说的事甚至还没有完全进入到他的内心里去。他在拨了拨炉火的余烬以后,就站了起来;她自白的力量此刻发作了。他的脸显得憔悴苍老了。他想努力把心思集中起来,就在地板上胡乱地来回走着。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也不能够认真地思考了;所以这正是他盲目地来回走着的意思。当他说话的时候,苔丝听出来,他的最富于变化的声音变成了最不适当和最平常的声音。
“苔丝!”
“哎,最亲爱的。”
“难道要我相信这些话吗?看你的态度,我又不能不把你的话当成真的。啊,你可不像发了疯呀!你说的话应该是一番疯话才对呀!可是你实在正常得很……我的妻子,我的苔丝——你就不能证明你说的那些话是发了疯吗?”
“我并没有发疯!”她说。
“可是——”他茫然地看着她,又心神迷乱地接着说:“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啊,不错,你本来是想告诉我的——不过让我阻止了,我记起来了。”
他说的这一番话,还有其它的一些话,只不过是表面上应付故事罢了,而他内心里却像是瘫痪了一样。他转过身去,伏在椅子上。苔丝跟在后面,来到房间的中间,用那双没有泪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接着她就软倒在地上,跪在他的脚边,就这样缩成了一团。
“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宽恕我吧!”她口干舌燥地低声说。“我已经同样地宽恕你了呀!”
但是他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
“就像我宽恕你一样宽恕我吧!我宽恕你,安琪尔。”
“你——不错,你宽恕我了。”
“可是你也应该宽恕我呀?”
“啊,苔丝,宽恕是不能用在这种情形上的呀!你过去是一个人,现在你是另一个人呀。我的上帝——宽恕怎能同这种荒唐事用在一起呢——怎能像变戏法一样呢!”
他停住了口,考虑着宽恕的定义;接着,他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哈哈大笑——这是一种不自然的骇人的笑声,就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笑声一样。
“不要笑了——不要笑了!这笑声会要了我的命的!”她尖叫着。“可怜我吧——可怜我吧!”
他没有回答;她跳起来,脸色像生了病一样苍白。
“安琪尔,安琪尔!你那样笑是什么意思呀?”她叫喊说。“你这一笑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
“为了让你幸福,我一直在期盼,渴望,祈祷!我想,只要你幸福,那我该多高兴呀,要是我不能让你幸福,我还能算什么妻子呢!这些都是我内心的感情呀,安琪尔!”
“这我都知道。”
“我想,安琪尔,你是爱我的——爱的是我这个人!如果你爱的的确是我,啊,你怎能那样看我,那样对我说话呢?这会把我吓坏的!自从我爱上你以来,我就会永远爱你——不管你发生了什么变化,受到什么羞辱,因为你还是你自己。我不再多问了。那么你怎能,啊,我自己的丈夫,不再爱我呢?”
“我再重复一遍,我以前一直爱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那是谁呢?”
“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女人。”
她从他的说话中看出,她过去害怕和预感到的事出现了。他把她看成了一个骗子;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她意识到这一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她的脸颊的肌肉松弛下来,她的嘴巴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小圆洞的样子。他对她的看法竟是如此的可怕,她呆住了,身子摇晃起来;安琪尔走上前去,认为她就要跌倒了。
“坐下来,坐下来,”他温和地说。“你病了;自然你会感到不舒服的。”
她坐了下来,却不知道她坐在什么地方。她的脸仍然是紧张的神情,她的眼神让安琪尔看了直感到毛骨悚然。
“那么我再也不属于你了,是不是,安琪尔?”她绝望地问。“他说他爱的不是我,他爱的是另外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
出现的这个女人的形象引起了她对自己的同情,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女人。她进一步想到了自己的情形,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转过身去,于是自怜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流了出来。
看见她大哭起来,克莱尔心里倒感到轻松了,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对苔丝的影响开始让他担心起来,其程度仅仅次于那番自白本身引起的痛苦。他耐心地、冷漠地等着,等到后来,苔丝把满腹的悲伤发泄完了,泪如涌泉的痛哭减弱了,变成了一阵阵抽泣。
“安琪尔,”她突然说,这时候她说话的音调自然了,那种狂乱的、干哑的恐怖声音消失了。“安琪尔,我太坏了,你是不能和我住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还没有想过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会要求你和我住在一起的,安琪尔,因为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本来我要写信给我的母亲和妹妹,告诉她们我结婚了,现在我也不给她们写信了;我裁剪了一个针线袋子,打算在这儿住的时候缝好的,现在我也不缝了。”
“你不缝了!”
“不缝了,除非你吩咐我做什么,我是什么也不做了;即使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跟着你的;即使你永远不理我,我也不问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我才问你。”
“如果我真地吩咐你做什么事呢?”
“我会听你的,就像你的一个可怜的奴隶一样,甚至你要我去死我也会听你的。”
“你很好。但是这让我感到,你现在自我牺牲的态度和过去自我保护的态度少了一些协调。”
这些是他们发生冲突后第一次说的话。把这些巧妙的讽刺用到苔丝身上,就完全像把它们用到猫和狗的身上一样。她领会不到话里微妙的辛辣意味,她只是把它们当作敌意的声音加以接受,知道那表示他在忍受着愤怒。她保持着沉默,不知道他也正在抑制着对她的感情。她也没有看见一滴泪水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那是一滴很大的泪水,好像是一架放大镜的目镜,把它流过去的皮肤上的毛孔都放大了。与此同时,他又重新明白过来,她的自白已经完全把他的生活、他的宇宙全都改变了,他想在他新处的环境里前进,但是他绝望了。必须做点儿什么;做什么呢?
“苔丝,”他说,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我不能住在——这个房间里了——就是现在。我要到外面走一走。”
他悄悄地离开了房间,他先前倒出来两杯葡萄酒准备吃晚饭,一杯是倒给她的,一杯是倒给自己的,那两杯酒现在还放在桌子上,动也没有动。这就是他们一场婚宴的下场。在两三个小时以前,他们吃茶点时还相亲相爱,用一个杯子喝酒。
……他转身打算下楼;接着,他又犹豫不决地向她的门口转过身去。他转身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德贝维尔家两位贵夫人画像中的一个,那幅画像正好镶在苔丝房门的上方。在蜡烛的照明下,那幅画像更加叫人感到不快。那个女人的脸上暗藏着阴险狡诈的神气,集中了向男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他当时看上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画像女人穿着查理时代的长袍,领口开得很低,正好和苔丝穿的那件让他把领子掖进去好露出项链的衣服一样;这又使他感到苔丝和那个女人的相似之处,因而心里十分难过。
这已经足以使他止步不前了。他就退回来,下楼去了。
他的神情既镇静又冷酷,他的小嘴紧紧闭着,说明他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令人感到可怕的神情,自从苔丝自我表白以来,他的脸上就有了那副神情。只要有这种神情的男人,就不再会是感情的奴隶,但是也没有从感情的解放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是在那儿思考人类经验中的种种烦恼,思考种种事情的难以预料。直到一个小时以前,他一直崇拜苔丝,很久以来,他都认为不可能有谁比苔丝更纯洁、更甜蜜、更贞洁的了;可是——
只是那么一点点儿,竟然是这样不同![ 勃朗宁的诗《炉边》第二十九节第二行。]
他错误地为自己辩解,心里头在说,从苔丝诚实和生动的脸上,看不透她的内心;不过当时没有人为苔丝辩护,纠正克莱尔的错误。他接着说,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她的那双眼睛,里面的神情和嘴里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想的心事,和表面上是极不一致的,全然不同的?
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干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选自王忠祥、聂珍钊译《德伯家的苔丝》,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