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讨论

                                                   马家骏

问：列宁在《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中说：“自由派既不相信托尔斯泰的上帝，也不赞成托尔斯泰对现存制度的批判。”托尔斯泰的“上帝”究竟是什么？

答：托尔斯泰的“上帝”，不是传统的基督教的信仰，而是存在于一个人心灵中的信仰，即：1、博爱主义，2、勿以暴力抗恶，3、道德的自我完善。关于他的“上帝”，可参看他的《天国在你心中》。

问：“托尔斯泰主义”究竟是指托尔斯泰观点学说中的消极面，还是包括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从“‘托尔斯泰主义’的显著矛盾是由什么造成的”一句看，似乎应包括两方面；而从下一段“一方面，他对社会上的撒谎和虚伪作了非常有力的直率的真诚的抗议，另一方面，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来看，“托尔斯泰主义”又像是指消极方面。究竟如何解释才对？这两处的论述如何统一起来？

答：“主义”就是“学说”。托尔斯泰主义就是托尔斯泰的学说，具体化就是托尔斯泰的观点、作品。它包括着诸如：强大的和软弱的、清醒的和愚昧的、批判的和反动的、抗议的和忍耐的……两个方面。

要说的是金留春在华东师范大学时的同事倪蕊琴。我知道倪蕊琴这个名字是在1958年看到上海《学术月刊》上倪蕊琴的一篇谈托尔斯泰的文章。后来听说是她留学苏联时的论文。文章讲托尔斯泰和中国的关系，资料还是很丰富的。继而，金留春1963年送给我四卷本的周煦良主编的《外国文学作品选》，倪和金都是编委。“文革”中，看到上海的报纸上，有倪蕊琴和翁义钦二人写的批判“苏修文学”的文章。给我的印象，好像这位专家是很“进步”的。1972年，“上面”提出“复课闹革命”，据说上海师范大学与华东师范大学合并后，编有“外国文学”的教材。不过是不准外传的。有位贵阳的学员，带了一本回家后，给我的老同学谭绍凯看过，绍凯就用复写纸复写下来，寄一份给我。1973年夏天我去哈尔滨开东北地区高校《外国文学史》教材协作会带了复印件给老同学看。曲阜师范学院的李永庄拿回去想印几本给友好。我手头就没有这本教材了。于是，1974年，我贸然给上海师范大学写信，询问此教材何时能对外发行。讵料，并不相识的倪蕊琴以个人名义给我寄了一份完备的教材和附信。我于是写信感谢，和倪蕊琴开始通信。粉碎四人帮以后，1978年初，在太原开《外国文学简编》会议，倪蕊琴来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很体面的中年女同志，因为有过书信来往，见面显得颇为亲切。会间，我同老同学说起：以前认为：托尔斯泰的思想是矛盾的，其中有进步的批判成份，又有反动的托尔斯泰主义。后来我上课再次研究列宁的文章，发现：托尔斯泰主义就是托尔斯泰思想，就是托尔斯泰学说。说法不同都指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它是反动的，是指开时代的倒车，不是说维护沙皇制度。作者就是用这种反动的思想或主义批判俄国社会的。托尔斯泰主义又反动又批判。老同学诸燮清认为很有意思，于是晚饭后，她召集了22个人来我住处，大家讨论这个问题。结果，以倪蕊琴为首11个人坚持老看法，10个人赞成我。反对我的几位要好的老同学。我们观点不同，友谊长存。倪蕊琴是托尔斯泰专家，想再和我理论，我说，我在《陕西师大学报》上有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回头寄给你看看。这篇文章是应谭绍凯寄来他们贵阳师院文艺理论教师关于马列文论问题的解答，其中关于托尔斯泰思想、学说、主义的段落说的不少。对此，倪蕊琴来信继续他的看法。她又说：希望把两个人来往的信件在我们《陕西师大学报》上发表。学报主编说，私人信件有无关的事，不好发表，希望倪蕊琴写篇正面表述看法的文章直接寄编辑部。我将此意告诉她，她却写了篇批判我在学报上回答贵阳马列文论教师问题的文章，而且寄给了我。我不能不交给学报编辑部，但主编说：只发表单方面观点不妥，要我写篇答辩文章，我写了对前一篇马列文论“浅注”的“浅说”附在后面，一并发表后，引起了同行们的关注。1978年在广州“规划会”上见到倪蕊琴，竟然形同陌路了。聚餐时辽宁大学的刘雅文对同桌的倪蕊琴和我说，你俩提的问题有意思，可以继续讨论。倪蕊琴面有愠色，大家只好埋头就餐。此后多次开会与倪蕊琴相会，均以远离为妙。我听到不止一个上海人对倪蕊琴的议论。我想那是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就当作了耳旁风。过了20多年后，忽然收到倪蕊琴由澳大利亚来的邮件，她说她在女儿家，丈夫冯增义还在上海。她向我打听国内俄罗斯文学界的动态和熟人的情况。我因为已经退休多年，没有再参加全国外国文学界和俄罗斯文学界的活动，无以答复，只是问问好而已。她告诉了我：她澳大利亚的地址、电话、电子邮箱以及上海的住址和电话。我由于没有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再和她联系。2010年我到上海来与老伴儿金留春颐养天年。2011年，金留春获得“中国资深翻译家”称号，出席颁奖会议，那次得奖的也有冯增义。但会上人多，没有向老冯打听倪蕊琴是否回国了。2013年，我看到《上海翻译家》报上报道纪念戈宝权诞生100周年会议的照片，上面有倪蕊琴。估计是外孙子大了，她就回国了。2014年听说她丈夫冯增义去世了。  

托尔斯泰的世界观与创作的性质、内涵与关系，过去被人歪曲；列宁年论托尔斯泰的几篇光辉著作的精神，也被肢解和篡改。他们割裂列宁文章，曲解个别文句，在所谓托尔斯泰世界观反动与艺术作品伟大之间制造对立，从而否定世界观对创作起指导作用。因此在《马列文论》课中正确把握列宁论托尔斯泰的精神实质，就是十分必要的。通常的理解，我以为是接近实际问题的解决的，那就是：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是矛盾的，就其实质与无产阶级革命相较而言，在社会出路的前进与后退意义上说是消极或反动的。托尔斯泰的思想具体化在他的作品中，其论文则表现出更明显的说教，而优秀艺术作品中则在描绘生动的现实图画时，虽有 醒目的局限，但世界观中批判成分的力量也卓然表现出来；至于某些作品如民间故事、《克莱采朔拿大》，局限性更为突出，故艺术作品中也是矛盾。矛盾的艺术创作受矛盾的世界观制约；矛盾的世界观也受矛盾的艺术创作的影响。这样的解释，大体是多数人可以接受的。

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时，读列宁著作，会遇到大量这样的提法、论断与词语：“托尔斯泰主义的显着矛盾”，“托尔斯泰的作品、观点、学说、学派中的矛盾的确是显着的“，”托尔斯泰作品的思想内容……”，“符合托尔斯泰的精神“，”托尔斯泰的思想是我国农民起义的弱点和缺陷的一面镜子”，“在他那里竟成了否定政治，形成了‘不抵抗邪恶’的学说”，“托尔斯泰是用宗法式的天真的农民的观点”，“对道德上自我修身的说教”，“东方制度、亚洲制度的思想体系。”等等这些“主义”、“学说”、“观点”、“思想”、“精神”、“说教”、“思想体系”等等 ，从词语的概念上看，它们当然是有各自的逻辑定义的，相互之间是有差别的。不过，我们不去讨论它们的词典定义，我们要讨论的是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的关系，因此需要从整体上与实质上去理解。列宁没有用“世界观”一词。我领会这许多词语指的是一类事，指的是托尔斯泰的  世界观。尽管列宁在不同的文章使用这些词语时，有的是侧重指出托尔斯泰世界观的矛盾，有的是侧重 批判托尔斯泰世界观的消极性质，批判托尔斯泰世界观中的弱点与错误，有的侧重论述托尔斯泰世界观表现出的批判力量与伟大意义。但所有这些是统一的，列宁几篇文章总的见解是一致的。因此，不能说这些词语中，甲是大号的概念，包括世界观的矛盾的两个方面；乙是小号的概念，属于甲的统辖之下，是甲的一部分。例如，我们不能说只有托尔斯泰的观点才是矛盾的，包括强与弱的两个方面，而托尔斯泰的说教，便与此不同，只是观点中的糟粕和消极面。尽管列宁用“观点”这个词的几处说了“托尔斯泰观点中的矛盾，而用“说教”这个词的时候，明显地以批判态度指出：“它对政治的否定和对道德上的自我修身的说教”，同时“说教”这个词多少有点贬义的味道，但我们还得从整体上与实质上，认为“说教”与“观点”都是在说托尔斯泰的世界观，都是有矛盾的。因为作为“说教者”托尔斯泰在作品中也是体现了第一次俄国革命的力量和弱点。“说教”的“说教者”有矛盾，那幺，“说教者”的“说教”也应该有矛盾。同样，托尔斯泰主义和托尔斯泰学说，都说的是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如果不顾列宁说的“托尔斯泰主义的                  显着矛盾”，只抓住“托尔斯泰主义具有反动的和空想的特点”，从而说“主义”是矛盾着的“学说”中糟粕一面，那幺这同不顾列宁说的“托尔斯泰的学说中的矛盾”，只抓住“托尔斯泰的学说无疑是空想，就其内容来说是反动的”，从而说“学说”是“观点”中糟粕一面，又有多少区别？我们还是应该从推敲词义概念进而去从整体上讨论托尔斯泰世界观的矛盾及其实质。

倪蕊琴同志认为对托尔斯泰主义、托尔斯泰学说（再补充上托尔斯泰观点、托尔斯泰思想、托尔斯泰说教、托尔斯泰思想体系……）从整体上去谈托尔斯泰世界观，是“泛泛而论地说主义就是学说”，而只有从学说的“那一部分”即反动部分，同反动的托尔斯泰主义相比较，才可以“等同”。那幺，从“‘托尔斯泰主义’的显着矛盾”和“托尔斯泰学说”的“矛盾是显着的”，这两者的一致性来看托尔斯泰世界观，又有什幺不具体呢？是否只从世界观的反动方面看主义与学说的一致性就可以“等同”，从世界观的矛盾性看主义与学说的整体理解的一致性就“泛泛”了，与托尔斯泰世界观就游离了呢？

二、矛盾与性质

托尔斯泰的学说是矛盾的，但它又是空想的反动的；托尔斯泰主义是矛盾的，但它又是空想的反动的；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是矛盾的，但它又是消极的。这不是很费解吗？的确，如果理解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时，把空想社会主义、封建社会主义不是从既定性质上的内在矛盾看，而是分割为“社会主义”“进步作用”一部分和“反动、空想”一部分这样两个部分相加，使“进步”和“反动”按比例地居于共同体中，而且随时代变迁，两个比例数总和不变之下，正负值相互消长，那幺，自然是费解的。

说托尔斯泰学说托尔斯泰主义是矛盾的、一分为二的，首先有列宁提出，以后，有天津的同志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文艺论着选编》中注“托尔斯泰主义”时说：“是指托尔斯泰在文艺作品、论文和书信里，一方面用俄国宗法制农民的观点去批判农奴制，批判资本主义；一方面又竭力的鼓吹清洗过的新宗教。‘不以暴力抵抗邪恶’、‘道德上的自我完善’等一系列反动观点”②。我不过重复了一下列宁与别的同志的看法，谈不上什幺“新奇”。

倪同志说托尔斯泰学说是矛盾的，”而托尔斯泰主义只是学说的“一部分”即“糟粕部分”，列宁对托尔斯泰主义也“从来没有”“一分为二过”。那幺，托尔斯泰主义究竟有没有矛盾，是否也应一分为二呢？我们还是引出列宁的原文：

    

    俄国的自由派既不相信托尔斯泰的上帝，也不赞成托尔斯泰对现行制度的批判，……他们用声嘶力竭的叫嚣来淹没人们要求对下列问题作直截了当答复的呼声：“托尔斯泰主义“的显着矛盾是由什幺造成的，这些矛盾表现了我国革命中的哪些缺陷和弱点？

    托尔斯泰的作品、观点、学说、学派中的矛盾的确是显着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一方面，……，另一方面，……

    ……

    ……托尔斯泰的思想是我国农民起义的弱点和缺陷的一面镜子，……

在这段文字的第一段中，列宁先指出托尔斯泰既宣扬“上帝”，又有对“现行制度的批判”，并进而就“托尔斯泰主义”提出问题。这里三层意思很清楚：一、托尔斯泰主义不是不能一分为二的，而是有“显着矛盾”的，是承接上面宣扬“上帝”与“对现行制度的批判”这个两面性所下来的。二、设问托尔斯泰主义的矛盾是由什幺造成的，产生于什幺时代，反映了什幺阶级的矛盾。三、这些矛盾表现了俄国革命中哪些缺陷和弱点。

提问完了以后，列宁便分析托尔斯泰主义的显着矛盾，并用了一大段话来回答这些矛盾包括些什幺。在回答之前，特意重复了一句：“托尔斯泰的作品、观点、学派中的矛盾的确是显着的”。“的确是”是强调上一段的提问，“显着”点明了问题的分量。想要从列宁上述论述中，去区别“主义”、“观点”、“学说”、“思想”这些概念，谁包括谁，谁是谁的一部分，一般说来是比较困难的。要说托尔斯泰主义不能一分为二，或者说“托尔斯泰主义的显着矛盾”同“学说”中的“矛盾的确是显着的”两者不是一类事，也是比较困难的。

倪同志说我解释托尔斯泰学说或托尔斯泰主义包括矛盾的两个方面“是不符合列宁论着的原意的”，“会容忍托尔斯泰主义死灰复燃”。她的理解呢：“当列宁讲‘托尔斯泰主义的显着矛盾’时，主要是指托尔斯泰提出的‘救世新术’，他为消除社会弊病所开的药方是天真、幼稚、自相矛盾、行之无效的；既要抗恶，怎幺可以不用暴力？……所以列宁紧接着问道：‘这些矛盾表现了我国革命中的哪些缺陷和弱点？’这里谈的不是托尔斯泰主义两面性，而是阐述造成托尔斯泰主义的原因”。这同上述所引的列宁原文是否能扣的紧呢？

我说托尔斯泰的学说或主义是矛盾的，倪同志这先说托尔斯泰主义不能这样一分为二，但又说它“自相矛盾”。我说托尔斯泰学说或主义有“抗议的和忍耐的”两个方面的矛盾,倪同志则说列宁“谈的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两面性”，但又说托尔斯泰主义有着既“抗恶”，又“不用暴力”这个“矛盾”。她先说的是无矛盾，后又说有矛盾，这两者不是矛盾的吗？我是赞同她的后说的，因为这个后说同我的看法区别并不大。

托尔斯泰世界观中的矛盾，是一个事物内既互相排斥又互相联系的两个方面呢，还是两个根本对立的东西按比例消长共居呢？辩证法告诉我们，对于矛盾诸方面同一性的理解，既应看到对立的两方面统一于一个事物中，更应看到它们之间的互相渗透和互相转化，看到两方面的内在联系。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或学说或思想中，有着抗议与绝望、批判成分与反动内容、社会主义与空想等等两个矛盾方面。那是否它的“社会主义”、“批判成分”就是时代的政治意义或绝对的意义上讲的“进步”，而“”绝望”、“软弱”、“空想”则是绝对的政治上两大对抗阶级斗争意义上的“反动”这样两者的共处呢？或者如倪同志所说：一方面是“起过进步作用”的批判成分，另一方面是从它“一产生就是反动的”托尔斯泰主义，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吗？

我的理解是：这两个方面是不可分割的。托尔斯泰表现的抗议是绝望的抗议，他的“社会主义”是“空想的社会主义”，他的“批判”是“软弱”的批判。相反，一个又进步又反动、既不可调和而又共居的怪物，则是难以理解的。列宁从来没有用过“进步”、“积极”这样的政治字眼来说过托尔斯泰学说的批判成分，只说过以前这种“批判成分有时实际上还给某些居民阶层带来好处“，是启发先进阶级的“宝贵材料”。这同政治上的“进步”、“积极”是两回事。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或学说中批判的成分与空想的特点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这两方面都在随历史的发展在加强着，不是此消彼长。他的空想是批判中的空想，他的批判是有空想特点的批判。九十年代托尔斯泰在论文中与艺术作品中，较之八十年代批判加强了，空想也加深了。只不过他的“批判成分的意义”“同历史的发展成反比”，这不是说六七十年代，托尔斯泰批判多、空想少，而到了九十年代末二十世纪初，批判少了、空想多了。这就应当从“历史的发展”来客观地考察他的“批判成分的意义”。重温一下1911年列宁的观点，列宁在《列·尼·托尔斯泰和他的时代》一文中说：“二十五年前”，托尔斯泰的批判成分还给他的时代带来某些“好处”。那时，正是1886年托尔斯泰世界观转变后，他站到了宗法制农民的立场上，对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一切反动措施与残暴现象，进行了越来越深刻的批判和猛烈的抨击。但同时批判成分的意义，即其客观作用，却显得越来越小了。那是因为那个时期，已进入具有马克思主义政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时期了。

我说矛盾着的托尔斯泰学说、主义，是“消极的”，这是否“新奇”而“不符合列宁论着的原意”呢？先申明，我在《浅注》中对使用“消极的”一词是有过说明的，我是从政治实践由于上与时代进步意义上，来说托尔斯泰矛盾着的世界观的实质的。这，根据还是来自列宁。列宁在分析托尔斯泰的思想、观点、学说时，一再提到它反映了千百万劳动农民的愿望、要求及其弱点，我领会这是指矛盾的两方面的内容。而矛盾的实质该怎样呢？是进步的吗？怕不能这样说。是反动的吗？不能把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去同沙皇专制主义相提并论。还是根据列宁的说法：“托尔斯泰的学说无疑是空想的，就其内容来说是反动的（就反动一词的最正确最深刻的含义来说的）”“托尔斯泰的思想是我国农民起义的弱点和缺陷的一面镜子”。列宁说的“就反动一词的最正确最深刻的含义”是指什幺“含义”？不是说融进托尔斯泰学说中宗法制天真农民的批判与软弱是消极的吗？不把握这个实质而夸大托尔斯泰学说中有“进步作用”，又会如何呢？

三、世界观与创作

这是个大的理论问题。我粗浅的看法在《浅注》第三部分中已作概括说明，此处从略。单说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我们是如何去理解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呢？我在《浅注》中说过，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其学说、主义，“具体化就是托尔斯泰的观点、作品（艺术作品、社会论文等）”，这里还应补上：也具体化在托尔斯泰的社会活动与行事上（如他同农民一样生活、劳作）。这说明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是渗透在他的作品中的。

倪同志针对我讲的“具体化”说：“不能把托尔斯泰的创作和他的学说、主义混同起来。”“把托尔斯泰主义和他的创作混为一谈，那幺就会提供完全否定托尔斯泰创作的可能性。”这里我不去分辩“具体化”与“混同”之区别。我想提出的是，究竟作家的作品中（且不说社会论文，单说艺术作品），反映不反映他的世界观、学说、主义，或者说作者的世界观、学说、主义对他的创作有无影响，发生不发生作用，具体化在作品中不？就托尔斯泰来看，还是世界观指导创作，艺术作品中还是反映作家思想的。列宁在论述托尔斯泰主义时（即倪同志说的八十年代形成的）就举了1857年托尔斯泰的短篇《琉沁》。可见，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好回答的。然而倪同志却写道：“托尔斯泰的作品，虽然在八十年代以后越来越渗透着托尔斯泰主义，但由于作家最清醒的现实主义如此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千百万俄国宗法制农民的观点和情绪，如此广阔地展现了俄国农民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社会生活图景。因此，托尔斯泰的创作是一宗珍贵的遗产”。这里有两个问题同我提的问题有关。一个是老问题：是否尽管主义反动，只要用“现实主义”的方法,作了“真实而深刻地反映”，“展现‥•…社会生活图景”，就可写出伟大作品，从而反动世界观克被现实主义写真实来补足或克服？

再一个是：八十年代以后的托尔斯泰的作品要不要一分为二，他作品中的思想局限是否也加强了。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以为还是世界观指导创作这个论断是对的。在此基础上，第二个问题也很清楚。托尔斯泰八十年代以后的艺术作品，诸如充满神秘色彩的民间故事，给他的宗教说教形象外衣的作品，理应是糟粕多于精华的吧。又如象《恶魔》这类写与肉欲斗争的作品比之《安娜·卡列尼娜》相去甚远了。列宁批判托尔斯泰主义时所举的《克莱采·朔拿大》也是八十年代的作品但却是最能体现托尔斯泰的反动妇女观了。即以《复活》而言，它确实是强烈地批判了沙皇俄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但也表现了明显的局限性。它的批判、抗议加强了，改良主义、不抵抗主义等的局限与弱点也加强了。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与真实性，总是同他矛盾着的世界观相联系的。我们说世界观、学说、主义具体化在作品中，从来不存在“否定”托尔斯泰的遗产的问题。倒是在重视“珍贵遗产”时，需要分析，需要看到作家世界观、学说、主义的长处与弱点在作品中这样那样的表现，从而贯彻批判地继承的原则。即便按照托尔斯泰 主义只是糟粕部分 以说来看，那幺要是反映了“宗法制农民的观点”的话，这观点也当包括糟粕部分，也是应该批判地看待珍贵的遗产的。不但应当这样看待托尔斯泰八十年代的作品、对他之前的作品也应该这样看。尽管托尔斯泰先是以艺术家的身份、继而才以思想家的身份进行活动的，尽管“托尔斯泰主义”这个词出现在八十年代，但形成体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客观存在的事实总是部分地出现在对它的名称概括之前。《琉沁》中就有天国在心中的思想，《哥萨克》中就有皈依自然、自我修身的观念，《战争与和平》有灵魂净化、不以暴力抗恶，《安娜·卡列尼娜》有道德说教与宗教观念。没有这些，就没有后来的思想体系。我们应看到这些局限，也应同时看到作者对社会生活与社会问题的批判，更应当看到这种两面性，既是社会时代的产物，也是作者个人世界观的性质、内容不同，但都具有矛盾，矛盾都具体化与作品而且可以使我们得知，却是一样的。

四、关于“有”与—‘ЩИНΑ’

这是 两个附带说说的小问题 。

倪同志引列宁说的“托尔斯泰主义的历史内容，正是这种东方制度、亚洲制度的思想体系。因此也就有禁欲主义，也就有不用暴力抵抗邪恶的主张，也就有深沉的悲观主义调子，也就有……”，从而说托尔斯泰主义只有一面性，没有两面性。东方制度，就是指宗法制度。列宁在这里的意思是说，托尔斯泰主义是宗法制下农民的思想体系。对此思想体系可否一分为二呢？列宁说这种思想体系是“有”种种错误内容，是否就等于是它“是”这内容呢？“有”了这些以外，是否就排斥没有别的呢？宗法制农民思想体系只“有”这一面而没有其它一面，或宗法制农民思想就“是”，就“等同”禁欲主义等等 ，这同列宁行文的重点意义并非囊括一切，十分完全符合呢？这，也需要再作研究。

倪同志为了说明托尔斯泰主义只有一面性，说列宁只用了толстовство这个中性词一次，而用толстовщина六次，而-щина是个贬义词尾，故是贬托尔斯泰主义的。以–ство结尾的词属中性，是语法上的中性呢，还是词义上的中性呢？因为像началъство（首长）、несторианство（景教）、бернштейнианство（伯恩斯坦主义）这样三个词，用的时候其意味是不一样的。

是否用-щина构成的词“都”是贬义的呢？一个词的褒贬，常随时代而异，如барство，在十月革命前是尊称“华胄”的词，十月革命后解为“老爷习气”，恐怕就是挖苦话了。至于用–щина构成的词中，多数是反面现象，这是因为词尾有贬义，从而赋予该词以贬义呢,还是因为词的本身是贬义的呢？而用–щина构成的词中，还有许多很难看得出有多少贬义的，如годовщина（周年纪念）、земщина（伊凡雷帝时未归皇室而归贵族的土地）、изпольщина（实物地租分成制）、поденщина（日工、按日计工资的工人）、расзинщина（十七世纪拉辛领导的农民起义）скупщина（南斯拉夫塞尔维亚的议会）、трехдольщина（三区轮种制）、амбарщина（货栈存货租费）、задонщина（顿河对岸之战——十五世纪俄国文学作品名）等等。不知толстовщина（托尔斯泰主义）同这些是一类呢，还是同“白匪帮”是一类呢？这也是可以再研究的。为了说明问题，应该从大量材料在归纳出规律，若果找出一些词语或实例去证实一个观点，那就要切忌想当然地误入文字游戏之彀了。

说得也够多的了，本欲就此打住，可这个“托尔斯泰主义”在我脑海中缭绕不去。这不，又去巴巴儿地翻阅了英文版的《列宁全集》，在第十五卷第202页上，“托尔斯泰主义”的英译为‘Tolstoyism’，其它西方语文亦作此译；日文版的《全集》第十五卷第190页作“トルズトィ主義”；看来，各国译家对这个词的理解均不含贬义，而唯独俄国人以为贬义，是否各国的译家都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