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说中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

《红楼梦》小说里面写的诗，都是人物写的。曹雪芹自己写的只有20个字。小说里面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呢？我们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也有不同的意见。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

（一）赞赏派

一种人认为，《红楼梦》里的诗词非常好。

 绝大多数年轻的读者都属于这一类。对于有些年轻学生来说，就是喜欢《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才去开始读《红楼梦》的。诗词变成引导他读《红楼梦》的一个入门的途径。你真正问这些年轻人，你觉得《红楼梦》里面哪些诗最好？为什么好？答案是五花八门的。有些人认为《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写得很好，有些人喜欢《菊花诗》《海棠诗》，有些人喜欢《枉凝眉》《终身误》。

（二）批评派

 另一类相反，认为《红楼梦》里面的诗词写得不怎么样，写得平庸、幼稚、笨拙、粗俗。

 所以《红楼梦》诗词谈不上好，这是少数的。贬得很低的，《红楼梦》的诗词简直差劲透顶了，这样的人也有，那是更少数了。

 但是这些少数人，经过调查就看出来，大多数对诗词，尤其是旧体诗词，是很有根基的。甚至是有些学者、专家这样讲，有些还是非常著名的学者专家。

 我觉得，他们只作学问，对小说创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说应该写成什么样子才算好。在他们心目当中，只要讲诗词曲，他们心里就立刻想起一个标准——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马致远、白朴这些人。《红楼梦》诗词如果跟这些大诗人的诗词放在一起，他们觉得就差多了，所以他们这样说。

 我想，就有贬低《红楼梦》诗词的这一派。

（三）衡量的尺度

 问题在哪里？问题在衡量的尺度。

 如果把《红楼梦》里面这些人物写的诗词当作曹雪芹写的，曹雪芹如果出一本书的话也许可以叫《悼红轩文集》。曹雪芹平时是在悼红轩里写的诗文，批阅的《红楼梦》。小说要真实、要感人，这是第一位的；重要的是要写得合情合理，写得有真实性。没有真实性，你词写得再好，也打动不了读者，也感染不了人。

 作者对小说里面的这些人物，小说里面的这些人物写的诗词，已经作了艺术夸奖了，但是有限度。小说里面这些小姐、宝玉能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谁去看外面的要饭的人冻死在外面？他们关在大观园里，能写出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去过吗？能写出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如果是能够写这样的诗，海棠诗社就不称之为“海棠诗社”，应该是“中华历来精英诗社”。如果里面每一个人都能写出李白、杜甫、苏东坡这样的诗，小说就毁掉了。小说还像女儿笔墨吗？这些女儿们能这样写吗？她们写的就是“香奁（lián）体”，这就是小姐们在闺阁里写的这种体裁。

 他用的绝大多数诗都是通俗、流行，大家能够接受的。这个同小说目的有关系。

 比如，林黛玉写《葬花吟》，写《秋窗风雨夕》，写《桃花行》，一律都是“初唐体”。《春江花月夜》就是初唐体。小说里讲的清楚，《秋窗风雨夕》对着《春江花月夜》，每个字都对起来了，就是模仿这种体裁来写的。用今天的话来讲，是流行歌曲，不是古典的贝多芬。这个跟观者有关系。他要让大家看得懂，那么在《红楼梦》的人物写的诗歌里面，杜甫那种风格用不上。杜甫“沉郁顿挫”，这用不上；李白“天马行空”，也用不上；韩愈的“奇崛古奥”，也用不上；李贺的“牛鬼蛇神”，也用不上。因为小说是第一位的，小说里人物写的诗词要为形象服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思想修养都不一样。“女儿体”是写风花雪月、离愁别恨、春去秋来这些常人的感情，她只能写这个。但是要写出个性来，你说容易吗？按头制帽，每一个人的头多大，给你戴顶什么帽子？这真不容易。

 还有一些不会写诗，而要写诗的人，比如说李纨。她在家里从小读书，诗词她当然会，平平仄仄是毫无问题，但是这个人心如古井，养儿子、奉公公婆婆，没有什么生活的激情。你要她写出非常漂亮的诗，写得出来吗？她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裁判员，做不了一个优秀运动员。她当社长，这社长选得太好了。她为人厚道、公平，眼光还是高的。

 香菱从小被人家卖来卖去，没有读书机会。她羡慕小姐们作诗，所以她去学诗。她学出来的第一首诗，林黛玉批评她措词不雅，都因为你书读得少了。她不可能读得很多，但是她聪明、刻苦，一点一点她能够写好。

 不但这些人，像迎春，小说里叫她“二木头”，行酒令的时候引一句诗，韵都弄错了。她能写出来好诗吗？刘姥姥在行酒令上面也要讲几句。还有冯紫英，一个贵族公子，骑马、射箭、打猎的。蒋玉菡，一个唱戏的戏子。云儿，锦香院里的一个妓女，是唱淫词小调这种下流的东西的。还有薛蟠，半文盲。基本上这些人凑在一起，每个人写诗都像唱戏的人写出的词，像唱戏的调子。云儿写出来的诗很下流，讲男女的事情；薛蟠更是看了以后使人发笑。

 这个容易写吗？很难很难。后四十回里，我就没有看到一句话能够写到，一个人学诗过程当中，模拟他不懂的阶段，开始的时候写得怎么措词不雅，后来牵强附会、比较穿凿，最后写得非常老练。像香菱的学诗。这正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所以我讲，要评《红楼梦》的诗的好坏的话，这个尺度要弄清楚。这不是曹雪芹自己原来写的诗，他在模仿某一个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更难了。

    《护官符》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宁国府上房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秦可卿房内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警幻仙姑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薄命司楹联》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