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由来已久的误解以及原因
(二)引起误读问题的总根源
引起误读问题的总根源——“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所以,这些问题产生在现在,也引起了很多的混乱。究竟贾宝玉最后有没有跟史湘云结成一对?两个人有没有夫妻关系? 脂砚斋是不是女的?引起这些问题有一个总的根源,这根源就在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一回有一个回目,就是从这个回目引起误解的。这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因为麒麟埋伏着白首双星。“白首”“双星”两个词怎么解释?他们以为,“双星”就是两个人,“白头双星”就是白头偕老。其实这个意思恰恰相反 ,“双星”两个字在汉初文献资料、诗词里面写到很多,它只有一个用法,“双星”就是牛郎织女星。关于这方面,安徽师大红学家朱彤曾经专门写过一篇《释“白首双星”》,为“双星”两个字详细的写了一篇论文。他这个结论是可信的,“双星”只是牛郎织女星的一个代词。我们今天发两颗卫星,就可以讲“双星”了;两个电影明星,也可以叫“双星”。这个用法已经完全越出了过去的范围。过去那“双星”两个字有特定的含义,只能解释为牛郎织女。
那么,“白首双星”不是白头偕老,而是到老都分离的意思,是到了白头的时候,还是牛郎织女不能在一起的意思。
因为对“双星”两个字的误解,结合到这一回里面的内容,所以就引发出我上面讲的种种的误解。
第三十一回里面讲,有一次在道士观里面,这个道士拿出一盘彩礼要给贾宝玉。贾宝玉看里面有很多东西,他都不感兴趣,但是看到上面有一个金麒麟。旁边人说:“这个金麒麟好像我们家里某个人也有。”宝钗讲:“湘云妹妹也有一个金麒麟,跟这个差不多。”贾宝玉是蛮多情的人,别的不要,就把这个金麒麟给拿下来了。旁边林黛玉看了,心里就酸溜溜的。他看到林黛玉在旁边,问她要不要。林黛玉还讥讽他:“谁要你这个东西。”宝玉说:“既然你不要我就拿下来。”
这个事情之后,宝玉不小心把这个金麒麟给掉了。那么这一回里面就写到,湘云跟她的丫头翠缕两个人在花园里走的时候,忽然谈起阴阳来了,天是阳,地就是阴。还谈得非常风趣,非常幽默。这一段文字很有意思,是曹雪芹写得非常精彩的。谈到最后,翠缕就说:“我知道了,小姐是阳,我是阴。”正在讲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亮光光的东西在地上,拾来一看就讲,这次可分出阴阳来了。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贾宝玉掉的这个金麒麟被史湘云拾到,这个金麒麟要比史湘云的这个金麒麟大一点。 大一点的这个是雄的,史湘云的那个就是雌的了。后来史湘云就把这个金麒麟还给贾宝玉了,还给他的时候还讲:“你将来做官的时候,你把金印都给丢了,那就糟糕了。”宝玉回答:金印丢了倒是小事情,这个丢了的话太可惜了。
在这一段描写里面,“伏白首双星”,那么人家就会因为这个麒麟分出阴阳来是夫妻,所以埋伏的将来白头的时候,认为他们就是一对,宝玉跟湘云将来是白头到老的一对夫妻。好像是这样的一种思路把它演化出来。
其实这是错的。主要误解在这个“双星”两个字。把它当作白头的一对,而实际上是白头分离的一对。
在这件事情的描写上面曾经引起林黛玉的醋意,因为林黛玉心里那个阶段老是想到“金玉”之说。宝钗有个金锁,宝玉有个宝玉,金玉良缘、金玉配对的事情。现在又来了个金麒麟,所以她心里产生很多的迷惑,产生了很多的醋意。
(三)脂砚斋批语
知道后面情节、湘云将来结局的脂砚斋在这里有一段批语,这段批语可以充分地说明上面这种误解是不能成立的。
脂批说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个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金玉姻缘已定”。这句话就是说,小说写的最后是金玉姻缘,是宝钗跟宝玉结定夫妻的,这个已经定下来,现在又写一个金麒麟,这是间色法。绘画里面,为了使主要的颜色、主要的色调更加鲜明突出,用另外的颜色来做陪衬,这个叫间色法。这就说明,将来不是跟金麒麟相配的“金玉良缘”。“何颦儿为其所惑?”颦儿即黛玉。黛玉就叫情情,她这个人一门心思对谁有感情了以后,就全神贯注在他的事情上面,结果她为金麒麟这件事情所迷惑。
其实被金麒麟所迷惑掉的不单是林黛玉。姜亮夫先生得到的续书、清代的笔记解释宝玉跟湘云的关系,也是受这一章的回目所惑。回目解释不清楚,才被“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个事情所惑。

应循原意释“双星”
既然宝湘结合与曹雪芹原来的创作意图不符,那么,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到底“伏”的什么内容呢?
据脂批提供的线索,这条回目与这回里写的关于金麒麟的情节,毫无疑问都是八十回以后写与史湘云命运有关故事的伏笔。“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庚辰本第三十一回批语)在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又有一条畸笏叟的批语:“惜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由此可知,第三十一回贾宝玉遗失被史湘云拾到的金麒麟,在曹雪芹已经写出但不幸“迷失”的后面的稿中,不知通过何种具体的周折,落到了一个叫卫若兰(曾出现于第十四回)的贵公子手中,似预示史湘云后来与卫某结为婚姻。诚若此,那么,“伏白首双星”一语又怎样才能跟史湘云未来的实际命运联系起来呢?许多人都望文生义,把“白首双星”肯定地解为白头偕老的夫妻。与此同时,他们也觉得这样解释,如果结合作品前后的情节线索仔细推敲,就又矛盾丛生,难以自圆。于是,便索性把矛盾一古脑推给作者了事,说什么“这是八十回本身的矛盾,又要拆散,又要偕老,是不可能的事。”(林语堂:《平心论高鸽》)果真如此吗?不见得。这里的关键,在于对“双星”一词如何确切地理解。
“双星”一词,在中国古代文学语言里,是一个专用名词,从古以来,它一直具有固定的、特有的内涵,即指牵牛、织女二星,不能另作他解。据《焦林大斗记》载:“天河之西,有星煌煌,与参俱出,谓之‘牵牛’;天河之东,有星微微,在氐之下,谓之‘织女,。世谓之‘双星’。”民间的古老传说,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七月七日相会,故俗以七月七日为“双星节”。《瑯嬛记》:“陈丰与葛勃屡通音问,而欢会未由。七月七日丰以青莲子十枚寄勃,勃啗未竟,坠一子于盆水中,有喜鹊过,恶污其上,勃遂弃之,明早有并蒂莲花开于水面,如梅花大,勃取置几头,数月始谢。……自此乡人改‘双星节’为‘双莲节’。”“双星”一词很早就有如此明确的界说,不容与他事混淆。
再从唐宋以来的诗人对“双星”一词的使用上,亦可看出它的这种严格的,确定了的内容。如唐初诗人沈佳期:“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奉和驾幸昆明池诗》)中唐大诗人杜甫:“银汉会双星。”(《奉酬薛十二大判官见赠》)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泠泠一水会双星。”(《绿头鸭?七夕词》)金代李俊民:“云汉双星聚散频,一年一度事还新。” (《七夕诗》)元代诗人元好问:“春波澹澹无尽情,双星盈盈不得语。”(《后平湖曲》)元代马祖常:“银河七夕度双星,桐树逢秋叶未零。”(《拟唐宫词》)元代张翥:“双星一夜叙离别,狼藉碧莲秋露多。”(《小游仙词》)明代大作家吴承恩:“何时当七夕,云雨会双星。”(《临江仙》)等等。“双星”一语见诸历代诗人的诗作中,都确切无疑地指牵牛、织女二星。以曹雪芹的渊博,这应是他所熟知的,特别是,他在这种言简意赅,高度凝炼概括的回目上使用这个词语,肯定是严格遵照其传统规定的含义来运用的。
如果上面的解释是对的,那么,第三十一回回目所“伏”的内容,就大体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出来。曹雪芹无非是通过这个回目和这回里写的关于金麒麟的情节,暗伏后来史湘云跟她的丈夫婚后因某种变故而离异,一直到老,就象神话传说中天上隔在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双星那样,虽然都活在世上,但却不得离剑再合,破镜重圆,永抱白头之叹。这如果再与前面引的第三十一回脂批里“提纲伏于此回中”一语联系起来参详,意思就更为清晰可辨。所谓伏于此回中的“提纲”,就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说得具体一些,就是第三十一回里关于金麒麟情节的描写,隐寓着史湘云后来的命运。那只雄麒麟,原在贾宝玉手中,贾宝玉遗落在大观园里,被史湘云跟她的丫环翠缕正在谈阴阳道理时拾到,恰与史湘云身上带的雌麒麟构成一对;后来贾宝玉到处寻找,史湘云就还给了他。这对一雌一雄金麒麟,在第三十一回里短暂地聚到一处.很快就又分开了。这种预谶式的“提纲”,分——合——分,正象征着后来史湘云与她的丈夫卫若兰的聚散关系。如此解释,似较顺理成章,过去的一切疑点都将顿然冰释,既与这条回目的字面含义不乖,又与作者的创作意图无注,符合第五回图册题咏和《乐中悲》曲子给史湘云所规定的“云散高唐”的悲剧命运。我们知道,太虚幻境里的图册题咏和曲子,是作者用以描写人物性格命运的提纲,“楚云飞”、“云散高唐”都是化用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梦见与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幽会的典故,来比喻史湘云婚后幸福生活的短暂,象楚襄王与神女欢会的梦境一样,好景不长。这与牛郎织女双星婚后被拆散,不得重聚的神话,是前后一致,遥相呼应的。
《红楼梦》是产生于我国十八世纪中叶封建社会末期的一部伟大现实主义作品。作者曹雪芹以他高度的思想修养和精堪的艺术造诣,通过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的安排,通过一系列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塑造,全面深刻地批判了封建制度的腐朽。笔锋所向,几乎触及封建社会末期整个的上层建筑,揭破了用盛世假象掩盖着的通体溃疡,暴露出用冠冕堂皇的外衣装饰着的种种罪恶,预示腐烂透顶的封建阶级和封建社会即将垮台的历史进程。它的这种强烈的反封建政治主题,根据作者在第五回通过“太虚幻境”的图册题味和红楼梦十二只曲子所透露全书的提纲,是用浮沉在那个时代激流中贵族社会许多人物的命运悲剧,汇成了一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社会大悲剧来表现的。史湘云以其具有独特个性色彩的悲剧结局,进入“太虚幻境”的“薄命司”,成为全书大悲剧的有机组成部分。曹雪芹笔下史湘云的归宿,只能是一个缠绵徘恻、凄楚婉转的悲剧。象高鹗续书那样草率收场,象所谓“旧时真本”以及一些论者那样在既定悲剧的主旋律中注入一些悲欢离合的喜剧杂音,都无疑违背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大大削弱全书的批判战斗精神,严重损害作品反封建的政治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