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诗佛与中州
佛禅对唐代文士的影响或隐或现,几乎没有一人能例外。诗佛自不必说,诗圣、诗仙竟然也都写下了不少与佛教有关的诗,反佛的韩愈、李翱也与僧人交往,作诗相酬答。据《全唐诗》统计,十首唐诗中就有一首与佛教相关,俗讲与变文这种新体裁主要是讲唱佛经内容的。唐诗中“空寂的境界,明净平和的趣味,淡泊而又深厚的含蕴”的新品质也是从佛禅文化而来。(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173页)与中州相关的文士的文学作品受到佛禅影响的比比皆是,下面我们只举诗佛王维为例以作说明。
一、修学北宗
王维的少年时代,正是禅宗五祖弘忍的“东山法门”(五祖住蕲州黄梅县之黄梅山,山在县东)在中原兴盛,广泛流布之时。京洛一带的禅法为神秀、普寂一系所笼罩。大照普寂禅师长期活动于洛阳,最后圆寂于洛阳兴唐寺。王维的母亲“师事大照禅师(神秀弟子普寂)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只求寂静。”王维的弟弟王缙早年为官洛阳时也学于普寂禅师。王维对神秀、普寂、净觉一系所秉持的《楞伽经》深有会心,他早年曾与裴迪、崔兴宗一起习禅,所习禅法正是北宗一派。
二、问法南阳
王维在开元末年曾为殿中侍御史知南选,路过南阳,拜访了正在南阳弘传南禅法门的神会。《神会录》记载了王维问法一段。
于时王侍御(指王维)问和尚言:“若为修道得解脱?”答曰:“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王侍御惊愕云:“大奇。曾闻大德,皆未有作如此说。乃为寇太守、张别驾、袁司马等曰:此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
当王维问神会如何修道才能解脱时,而神会回答说佛性是本有的,不用修行,若有了修行求解脱的妄心,则永远不得解脱。这种道不用修的知见使王维大为吃惊,他以前接受的是渐教渐修而悟的观点,从来没有听说过顿教道是顿悟不用修的观点。但是王维究竟不是一般人,他不但没有以之为奇谈怪论,反而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和对佛法的深刻体验而对神会大加称赏。王维接着又问南頓北渐之间的区别,神会说渐教主张先定后慧,而顿教坚持定慧同时,无有先后。据《神会录》载王维这次问法有代表北宗的慧澄禅师参与,还有门人刘相倩,官员寇太守、张别驾、袁司马等参加,“语经数日”则说明这次问法辩难时间很长,则所探讨的佛法义理应该是很广泛的。这是又一次类似于滑台无遮大会的辩论。王维在这次问法中所受的震撼非常之大,他从一个北宗信徒转变成了一个南宗信徒,应神会之请写下了著名的《六祖能禅师碑》,使之成为研究慧能生平最原始的材料,也见出王维对曹溪顿旨的理解是相当深入的。王维的转变正是南禅代替北禅的一个缩影。所以孙昌武先生说:“王维与当时南、北宗人都有密切接触,而与神会的交往使他接触到禅思想的最新潮流,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孙昌武《禅思与诗情》增订本第72页)
三、真空妙有
王维对佛禅义理不是一般的研究而已,而是用来指导自己的人生,切切实实地用在生活、创作中,获得了诗佛的称号。“真空妙有”的佛禅义理在王维诗中有着充分地展现,而且是诗意地非说教式的阐释。如《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空翠”是对佛禅“空”观和体相用三者密不可分的佛禅观念的绝好阐释。“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空不二”,“空”不是一无所有的顽空,而是能生万法的“妙有”,“空翠”即是空中见色,色中显空,“空”的体不但有“翠”的色相,更有“湿”的功用,而且诗人说“元无雨”,进一步强调了“空”之妙用,这是对体相用三者密不可分的佛教义理的体验受用。惠洪评论此诗“得于天趣”。这个“天趣”正是王维在生活实际中证验了空性之后,发现佛法原来就在生活当中的喜悦和自得。这是自性世界现前后的自然发露、展现。王维非常善于写“空”,又如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诗以“空”开篇,即以空观之理观照山间秋色。秋雨、秋月的悲凉一变而为清新,皎洁的秋月把清辉撒向被雨水洗过的松叶,水势大涨的清泉在山石间叮咚流泻。浣衣少女沿竹林间的小径迈着轻盈的步伐,有说有笑地向家走去,几艘小渔船在高挺的荷叶间穿梭往来。秋的杀伐之音、死亡之气完全没有了,只有鲜活灵动的生气充溢于字里行间;哀伤恐惧的情绪完全被和乐美满所替代,这不是秋,毋宁说这个秋乃是诗佛的心之春呀!所以诗之结尾“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表达了诗人春去不伤,随秋而安的幸福知足的喜悦情怀!从“空”的视角观照山之秋,空而有,有而空,“真空妙有”,“空山”因“山泉、浣女、渔舟”而更显真实,“山泉、浣女、渔舟”因“空山”而更觉美妙,但若以俗世的眼光只能是“秋风萧瑟天气凉”、“秋风秋雨愁煞人”了。又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闲适的心境以至于连夜间桂花自枝头飘落划过空中的轨迹都能自心间历历辨别,夜的静谧,万物欣欣的春山之空荡却一下子触到了诗人的心头,当下觌面了万法空寂的自性,正在法喜充满之际,明月突然显出它的光辉,受到惊吓的山鸟发出了时断时续的鸣叫,回荡在丛林山涧,愈发显出自性本空的佛禅意趣。以佛眼看,秋山为“空”,春山亦“空”,空乃万法之自性,不以法殊而体异,不以季节更替而有不同。诗佛不是安于秋或者春,而是安住于所发现的无差别的平等性、空性中。以此《山居秋暝》与《鸟鸣涧》虽有春秋季节之不同,而诗佛的觉受却一般无二。
四、自性流露
王维把禅宗的“见性”观念有机地融入诗的情景之中,表现物我一如的境界。南宗禅把“万法”归之“一心”。“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这种一心统摄万物的观念,体现在诗歌之中,就是强烈主观性的表现方式:诗中表达的不是外部的世界,而是内在的世界,或者说根本没有内外之别,诗中描绘的一切景物都是诗人内在的心灵世界。如《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诗人随水流而行,行至无水处,便坐下赏玩天上的行云,与樵夫不期而遇则愉快谈笑,以至于忘了回家。诗中的“水”“云”与《诗经》《楚辞》中富有象征意义的香草、萧艾不同,与谢灵运、谢眺笔下的自然风景不同,也与李白、李贺等浪漫主义诗人笔下的热烈的夸张笔法不同,只是一种云淡风轻,不沾不滞的自性境界。在其中没有一丝红尘的扰攘,没有一丁点俗世情感的注入,纯粹是一片亘古长存,自由自在的自性世界的展露。元代《南溪诗话后集》评曰:“此诗造意之妙,至于造化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这是一个自性起用的世界,与世俗人和一般诗人眼中的世界大不相同,是诗佛以超越之眼所见到的自在世界的图景,令人心醉神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