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诗与洛阳名胜

在讲课之前，先给大家提一个问题：说到唐代文学与地域文化，大家最先想到的是哪里呢？大部分同学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长安，也就是现在的陕西西安。作为13朝古都，长安的政治历史地位当然毫无疑问。但还有一个省，和唐代文学有着紧密的联系。那就是河南，古称中州。天下之中，人杰地灵。

据不完全统计，唐代文学家中河南人最多。比如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元稹、韩愈、岑参……除了从小就生活在河南的文学家，还有很多文人到这里漫游。河南成为人文荟萃之地。中州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古迹是形成独具魅力的地域文化必不可少的环境要素。唐代的大部分文人或多或少受到中州地域文化的熏染，他们的诗、词、散文、小说，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幅中州名胜的美丽画卷。

中州和唐代文学联系最紧密的地区莫过于洛阳。

洛阳地处黄河中游的两岸，北依太行，南望伏牛，西据崤函，东屏嵩岳。连接东西方文明的丝绸之路和贯通中国南北的大运河在这里交汇。

唐高宗将东都设置在洛阳，在位34年间曾七次巡幸洛阳，达十一年之久。中国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居洛执政时期，还曾改洛阳为神都。从历史地位上来说，洛阳和长安都是中华文明的代表，自古被称为两都：东都洛阳，西都长安。

唐代以长安、洛阳为两极的“京——洛”区域是当时经济文化最为发达，文学活动最为活跃的区域。与西安相较而言，洛阳的文化色彩似乎更重一些。司马光曾说：“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也许我们可以套用这个说法，若问唐代文学事，请君留意洛阳城。

 

 

 一、白居易与香山寺

唐代有一个诗人和洛阳的关系很密切，他就是白居易，号称洛阳最璀璨的文化巨星。白居易在唐代可以算是一个偶像级的人物，《琵琶行》《长恨歌》就是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歌伎因为会背《长恨歌》而抬高身价，一个白氏铁粉在身上纹了白居易的三十多句诗，还特别得意洋洋地在街上袒胸露背，放声高唱。远在今朝鲜半岛的鸡林国，国相就经常从跨国商贾手中买白居易的新作，一篇竟然出价一百两银子。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醉吟先生。祖籍山西太原。他的曾祖父白温先是迁居到了陕西，后来搬到了洛阳。他的祖父白锽因为任职的原因又把家搬到了新郑。白居易就是在新郑出生的。

 

白居易小时候就很聪明，五、六岁学诗，九岁熟悉声韵。十五岁开始刻苦读书备考，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都生了茧子。他和十五兄等几个兄弟“同参选于东都，俱署吏于西京。”东都就是洛阳，西京就是长安。白居易早年正是从洛阳走入仕途、走上文坛。

白居易的人生和文学创作都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期。青年的白居易，意气风发，达则兼济天下。他频繁上书言事，还写了大量反应社会现实的讽喻诗（比如《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等），希望以此补察时政。但最后他的政治理想还是屡遭打击。58岁的白居易穷则独善其身，辞去了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回到洛阳，开始了自言中隐的生活，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那么，什么是中隐呢？我们来看看白居易的《中隐》诗：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

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大隐虽然有名禄之实，但却有朝堂纷争，冗杂事务；小隐虽然可以洁身自好，但又太困窘寂寞。白居易在大隐与小隐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路，就是担任太子宾客分司这样的闲官，巧妙地平衡了两者之间的矛盾。为什么白居易会“老爱东都”，最终选择洛阳这个地方呢？

第一，洛阳远离政治斗争，政治氛围缓和；第二，洛阳有许多白居易的同僚旧友，如裴度、牛僧孺、刘禹锡等；第三，洛阳人文氛围浓厚，自然风景优美；第四，白居易对洛阳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诗文中常用“归洛”一词，说明他早就把洛阳当成他的家乡了。

回归洛阳的白居易寄情山水，率性自在地活着，创作了很多闲适诗。当时的洛阳城内有很多的名胜古迹，如上阳宫、天津桥等。《醉吟先生传》中说他“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他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许多诗句：“晚归骑马过天津，沙白桥红返照新。草色连延多隙地，鼓声闲缓少忙人”“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飖身似在寥天”。

长庆四年（824），白居易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在洛阳履道里买下了原散骑侍郎杨凭的旧宅并进行了修缮。

大和三年（829）回洛定居后，他在《归履道宅》中写道：

 驿吏引藤舆，家童开竹扉。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眼下有衣食，耳边无是非。不论贫与富，饮水亦应肥。

除了履道宅之外，白居易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香山寺。

 

龙门香山寺位于洛阳城南13公里处的香山西坳，紧邻龙门石窟。始建于北魏熙平元年。武则天称帝时重修该寺，经常于香山寺中石楼坐朝，曾留下了“香山赋诗夺锦袍”的佳话。

白居易曾说：“洛都四郊，水山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

粗略统计一下，白居易有关香山寺的诗文达二十篇以上。他经常乘一小船，沿伊水逆流而上，驶龙门，入香山。行驶过程中，诗人或低吟，或长啸，常常吸引两岸行人好奇的目光。《香山寺二绝》传说就是白居易在去香山寺的小船上吟得的：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酿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

　　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作此山僧。

大和六年（832），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去世，他为其撰写了墓志，元稹家人赠润笔费六、七十万钱。白居易坚决不接受，把这些钱以元稹的名义捐献给香山寺用于修缮。修缮完成时，白居易写下了《修香山寺记》一文；又写了《重修香山寺毕题二十二韵以纪之》。

开成五年（840），白居易将自己在洛阳写作的800余首诗，编为十卷《白氏洛中集》，收藏在香山寺经藏堂内。

洛阳龙门潭南边的八节滩经常撞翻行船，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会昌四年（844），白居易在他七十三岁高龄那年，仍亲自组织并完成了开凿龙门八节险滩这一壮举。 在正式通船的那一天，白居易写下了两首律诗《开龙门八节滩》（其一）：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

　　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

　　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

　　我身虽殁心长存，暗施慈悲与后人。

会昌五年（845），白居易在履道坊与八位寿星举办逸游文会，又称为“香山九老会”。

参会人员是平均年龄超过90岁的诗人和僧人，白居易作《九老图诗》：“雪作须眉云作衣，辽东华表鹤双归。当时一鹤犹希有，何况今逢两令威。”两年后，白居易在重病后与世长辞，时年七十五岁。家人遵照他的遗嘱，将他安葬在松柏长青的香山琵琶峰上。为纪念他的功德，洛阳龙门东山修建了白园，以供人们瞻仰。

因为白居易生平爱酒，所以来祭奠他的人们总是要在墓前洒一杯芳香的美酒。这也许就是给“醉吟先生”最好的礼物吧。

二、马寺钟声

白马寺位于洛阳市东13公里处，号称“中国第一古刹”。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年后，汉使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返回洛阳，汉明帝亲自迎接。第二年，明帝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兴建了白马寺。这是中国最早的佛教寺院，号称“释源祖庭”。

武则天虔诚信奉佛教，她在位期间，把太宗的“道先佛后”改为“佛道并重”，然后又进一步明令：自今以后“释教在道法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冠之前”，用官方正式的行政明令把释教的地位置于第一。东都洛阳高僧云集、寺院众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白马寺。寺院殿堂巍峨，长林古木，肃然幽静。“明月见古寺，林外登高楼。南风开长廊，夏日凉如秋。”这是王昌龄笔下的白马寺。

这里曾有僧众千余名，僧人们每天早晚按时上殿诵经。每当月白风清之夜，晨曦初露之时，殿内击磬撞钟佛诵，钟声悠扬飘荡，远闻数里，听之使人心旷神怡。据传这口钟与洛阳东大街钟楼上的一口钟音律一致，可以共鸣。人们往往在听到白马寺钟声的同时，紧接着洛阳城钟楼上的钟也响了，民间流传着“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的佳话。

 

三、金谷遗迹与邙山挽歌

金谷园是西晋石崇的别墅，遗址在今洛阳老城东北七里处的金谷洞内。石崇是当时有名的大富翁。他因与王恺斗富，修筑了金谷别墅，即称“金谷园”。

金谷园的景色一直被人们传诵。杜牧有一首名为《金谷园》的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元稹《梦游春七十韵》：“红楼嗟坏壁，金谷迷荒戍。”韦应物《金谷园歌》“石氏灭，金谷园中水流绝。当时豪右争骄侈，锦为步障四十里”，《雪中闻李儋过门不访聊以寄赠》“乍迷金谷路，稍变上阳宫”。白居易是写金谷园最多的唐代诗人，如《重修府西水亭院》“因下疏为沼，随高筑作台。龙门分水入，金谷取花栽”，《酒熟忆皇甫十》“新酒此时熟，故人何日来。自从金谷别，不见玉山颓”，《浔阳春三首》“春来触地故乡情，忽见风光忆两京。金谷蹋花香骑入，曲江碾草钿车行”，《早春晚归》“还如南国饶沟水，不似西京足路尘。金谷风光依旧在，无人管领石家春”，《送河南尹冯学士赴任》“石渠金谷中间路，轩骑翩翩十日程”……

洛阳城北的邙山是崤山的支脉，东西绵亘190余公里，海拔273米，自古就是洛阳北部的天然屏障和军事战略要地。北邙山水土深厚，树木森列，土质坚固致密，适于营建墓茔。“生于苏杭，葬于北邙。”北邙山是中国人终极归宿的代名词，山上陵墓多得“几无卧牛之地”，更有6代24帝长眠于此，分布之密、数量之多、延续年代之久，堪称中国之最。

面对满山遍野的累累古冢，高低起伏的荒岭沟壑，本就心思细腻的诗人们怎能不顿生览物之情？沈佺期的《邙山》，张籍的《北邙行》，罗隐的《北邙山》，张养浩的《山坡羊·北邙山怀古》，无不传递着人生轮转的世事无常，充满着终归尘泥的生命哀感。白居易的《清明日登老君阁望洛城赠韩道士》：“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挽歌词》：“春风草绿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别。”刘希夷的《公子行》：“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韩愈的《赠贾岛》：“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着人间。”王建的《北邙行》（一作《北邙山》）：“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诗歌中的北邙山一般都是和生命的悲叹与乱世悲情有关，笼罩着一层哀怨的色彩。

唐传奇中也经常写到北邙，比如《河让之》中老翁作诗提及北邙，吟诵道：“野田荆棘春，闺阁绮罗新。出没头上日，生死眼前人。欲知我家在何处，北邙松柏正为邻。”《苏无名》中写盗贼抢劫来的宫中宝物，借着送葬的假象将其葬入北邙山。

 

四、上阳宫与天津桥

上阳宫建于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在武则天居于此和唐玄宗频繁东幸之时，上阳宫走到了它的极盛，“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王建《上阳宫》）。

天宝之后上阳宫日渐凋敝，殿宇残垣断壁，蛛网斜挂，何堪回首当年。“宫女三千合宫弃”，“繁华事散逐香尘”。上阳宫的由盛转衰，不仅折射出王朝的起伏命运，也恰好契合诗人的孤独，成为他们笔下的热点。比如白居易《上阳白发人》，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上阳白发人》，刘长卿《上阳宫望幸》，李建勋《宫词》等。在文人们的反复吟咏中，已由一个洛水岸边的王都建筑逐渐演变成一个意义丰富的人文符号，繁荣盛世过后的衰败似乎更显凄凉。

炀帝于大业元年（公元605年）在洛阳旧城南洛水渡口上建一浮桥，以铁索构连洛水南北，并隔江对筑四楼。古时皇帝尊为“天子”，渡口称“津”，故名曰“天津桥”，为都城之胜。桥上设一亭，每逢皓月当空，于黎明前登桥临亭俯望，四周碧水皆能见月，乃洛阳八景之一──“天津晓月”。天津桥在唐时改为石桥，又称洛阳桥。天津桥是公子王孙的游乐之地，有谓“天津桥上望神仙”。

李白的“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寄谯郡元参军》），张九龄的“清洛象天河，东流形胜多”（《天津桥东旬得歌字韵》）等，都是作于洛阳桥的千古佳作。除了唐诗，《湘中怨解》《河东记·韦丹》《剧谈录·裴晋公天津桥遇老人》等诸多唐传奇都写到洛阳桥。

 

5.洛浦秋风

唐朝的洛河，桃李夹岸，杨柳成荫，长桥卧波，一年四季风景如画。千余年来，洛宾景色便使许多诗人流连忘返。早在三国时，曹子建说他在河畔遇到一位神女，他就借题发挥写了一篇《洛神赋》。号称初唐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曾徘徊洛宾，不忍离去。唐高宗时，上官仪循着河堤，缓辔咏诗，洛宾景色之佳，可以想见。

唐代文人笔下的洛浦是什么样子的呢？刘禹锡的“朝服不妨游洛浦，郊园依旧看嵩山”。李白的《感兴六首》：“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元稹的传奇作品《莺莺传》中有《会真诗》：“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