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由于上述日本特殊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的制约,明治维新前后,日本并未适时地开展思想启蒙运动,文学启蒙运动,以及同步引进西方近代文学理论和思潮,江户的戏作文学思潮依然占据着主潮的地位,近代文学思潮的发生处在滞后的状态。日本相应的近代文学思潮的形成与发展比西欧晚得多,启蒙思潮足足晚了两个世纪,而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思潮也晚了近一个世纪才传入日本,且发展期非常短促,同时与西欧由启蒙思潮、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唯美主义、现代主义等文艺思潮的发展序列不同,独具自身发展的规律,譬如,日本的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思潮重层出现,且尚未达到成熟,就受到社会现实的沉重压制和西方自然主义的强大冲击,未能达到西方的浪漫主义思潮和写实主义思潮那样成熟的程度。又如,日本的自然主义思潮兴起不久,就受到反自然主义——新思潮派和白桦派的严厉批判,出现了自然主义与反自然主义重层,都是日本近代文学思潮的一大特色。日本近现代文学发展的全过程,还混杂着间断地出现的反西方文学思潮的拟古典主义,以及三四十年代的“日本浪曼派”等思潮,力主回归古典。
第二,日本近现代文学思潮大多是由西方的文学思潮的冲击而引发的,凡是西方盛行的各种主义,都波及日本文学,但大多又是以日本传统的文学思想作为其根基,直接与日本传统相传承,保持了日本独自的主体。即保证日本文学吸收西方文学思潮,是在日本特有的文学思想和文学性格的基础上消化和融合以至发生变化的。比如,砚友社的戏作的写实主义,并非简单继承江户戏作文学,还有摄取了新的写实主义精神,使其本身具有近代的性格。又比如,日本自然主义接受了法国左拉自然主义的影响,却又形成自己的特质,最后确立近代文学的基础,并培育出日本文学独特的新形式——私小说。它以自我主义为中心,反对封建家族制,宣扬个性和自由的觉醒;从内容和形式来说,又继承了日本古代日记文学的传统特色。又比如,新感觉主义文学思潮虽然直接由西方的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象征主义和结构主义等现代主义文学思潮诱发,但它却又是在日本的土壤上生成,具有东方的哲学思想和艺术特征。总之,近现代日本文学思潮及其衍生的近现代日本文学,既继承自己的传统文学理念和审美意识,又吸取西方种种主义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形式,具有近现代意义的艺术思维和艺术风格。
第三,日本种种近现代文学思潮的产生和发展,都受容于日本未彻底变革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之内,未能像西欧文学思潮那样完全贯穿以人道主义为基调的近代自我,其现代性格带上深刻的历史局限性。比如,日本启蒙思潮的兴起,确立日本文化的近代自我,不仅受到封建文化意识的极大抑制,而且直接遭到国家权力的残酷压迫。日本的自我,首先缺乏主体性,自我缺乏对国家权力的批判的自主性和作为建设自身的自主性;其次具有较强的依附性,对天皇、国家、集团家族乃至上级的忠诚和依赖,自身缺乏平等意识;再次具有封闭性,自我绝对服从于群体,而缺乏在服从群体时所表现的个体的独立性,自我只局限在追求“内部生命”中的真实,以此来把握作为平等人各自要求的自由与解放,即在空想中充实自我。日本的自我不仅给日本启蒙思潮,而且给以西方近代自我观念为轴心发展起来的日本近代文学思潮,造成不健全的一面,以及造成由其衍生的日本近现代文学的软弱性格,欠缺社会性。日本的写实主义缺乏批判力量和后期浪漫主义的扭曲与裂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因此战后的日本,“近代文学派”以“主体论”的文学为先行,批判了确立近代日本的自我的主要障碍——绝对主义天皇制,并且通过围绕梅本克己提出的“恢复主体性”、竹内好的“国民文学论”等文学论争,重新开展新的启蒙运动,来促进自我的完成。
概言之,日本文学之所以能置身于世界近现代文学的潮流之中,对西方文学思潮的涌入做出一个又一个面向近现代的抉择,是因为它能够巧妙地吸收、消化、融合西方文学思潮,使之日本化,从而促进日本文学走向近现代。可以说,从明治维新开始,日本文学思想在传统的社会文化框架内,与西方近现代文学思潮的接触、冲突、融合,就是全部日本近现代文学思潮史的内容。